Sunday, February 10, 2013

愛情常態#1「能不能愛我,不在乎失去你自己?」◎吳俞萱

探進裙底,他摸著女人的下體。他說,如果妳是我媽,那妳應該不介意我從我來的地方再進去一次吧。然後他幹了她。

那個聲稱是他母親的女人沒有拒絕,只是聲嘶力竭地哭。那哭是一種懂得。她懂得他的恨,要踐踏她到了底,才丈量得出她此刻的真心。

這是金基德的《聖殤》,他的電影就是這樣,總要再多一點磨心的痛,還要再多一點無恥的情感勒索。

愛人常說愛我而不懂我怎麼面無表情。我也只是看著他,希望他看穿我每一次驕縱的閃躲,只是要他更猛烈地將我捕獲。

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並不是在猶豫要向愛人表露多少情感,而是在斟酌還能將自己極度焚燒的情感,掩蓋多少。

就像三島由紀夫的劇本,女人要男人敲響一面無法發出聲音的綾鼓來證明堅定的愛意。女人期待看見男人近乎癡傻地將自己獻祭出來,不在意後果是什麼。

彷彿沒有一種愛不令人粉身碎骨。金基德《聖殤》的男人與三島劇作中的女人,看似惡意地試煉對方的意志強度,其實是藉由欺凌、瓦解對方的尊嚴來趨近和擁抱自己亟欲壓抑和擺脫的情感牽絆。

那愛欲越強烈,就越要掩藏在踐踏對方的蠻橫姿態底下。他們卑微地祈求:你能不能,捲進風暴,不問有沒有退路?只要你願意為了愛而粉身碎骨,我們的愛,將能把你縫合。

以「愛」作為一種武器與刑具,把整個身心交付出去的決絕與執念如此龐大地覆蓋並吞噬自己,那不僅是藝術作品裡的殘酷美學,也是我們羞於承認的愛情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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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February 9, 2013

愛情常態#2:「永遠愛我,比永遠多一天」◎吳俞萱

每日清晨五點五十,我和愛人一同醒來,聽這座城市轉動骨節,逐漸甦醒的聲音。我們在七點以前道別,他騎向左邊上班,我到右邊的公園慢跑。每次我都想在他的後視鏡裡一直揮手,直到我愈來愈小,他一轉彎就讓路把我遮掉。到那樣的時候,我才要把手放下來。可是我沒有。我要在他的後視鏡裡開始跑,跑得愈來愈小,像是一點也不怕分離。

我不再停下來,看著葉子跑,看著天空跑,看著大公園跑。直到思緒被轉開的時候,我才慢下來,在心底默默盼望愛人永遠愛我,比永遠多一天。想起一年前他曾告訴我,他喜歡這裡的天空,比台北的大很多。我睥睨地說,沒有哪裡的天空比我家外面的還大。

然後我們就在台東住了下來,每日看雲氣盤桓在山頂不去,幾隻老鷹在竹林上空長長地嘶鳴。當我們不再討論天空的時候,或許就是接近永恆的時候。我們不再想念他方,不再想像還有另一片更遼闊的天空,我們已然生活在真正的遼闊之中,沒有多餘的感嘆與夢想。

回到城市,還好每天我能去大公園跑步,跟樹在一起,看他們自然糾結,纏繞向上或是腐爛在地。幾天前我跑步經過公園的廣場,看一群鴿子散漫走路。白胖的年輕守衛朝牠們丟了一顆小石子,鴿群立刻飛起,飛越壅塞的車陣上空,整齊劃一地盤旋了幾圈又靜靜落地,回到散漫的姿態。那或許是守衛每日逗自己開心的美麗戲法,卻碰巧被我看見,看見永恆的一瞬被掀動開來又緩緩回到原點。

那樣永恆的一瞬,就像海頓的神劇《創世紀》開頭,那乍然響起的幾個樂音忽然陷落低鳴,又在潛伏之中猛然飛揚,彷彿一日與一日之間的創造,一時與一時之間的創造,就是這樣迴環反覆地靠近與遠離、新生與寂滅。那也是米開朗基羅在西斯汀教堂的壁畫「創造亞當」的兩隻相接之手,即將接合卻又永遠間隔著一段距離。

恆常地接近,卻無法觸及,仍舊渴盼抵達真正的相契相知──這擺盪、這延遲、這反覆、這持續逼近──或許就是永恆的狀態。前晚夢見愛人與我走在海港的小路上,牽著手走向路的盡頭,那裡有海。可是我們始終沒有抵達盡頭。我們的背影一直往前,盡頭也一直往前。海變得遙遠,路變得漫長。牽著手的背影,也將不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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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February 8, 2013

愛情常態#3:「就這樣活著,或是昏迷不起」◎吳俞萱

他們做愛,從非常遠的早晨,到非常近的夜。

小獸般撕裂著。他們激烈摩擦。殘暴而氣若游絲。余虹說:「我要跟你分手,因為我離不開你。」他們光裸著躺在濕濡悶熱的小床上,抽菸,菸的末梢顫抖著,凋落。

這是中國導演婁燁的《頤和園》,一對大學情侶余虹和周偉,他們的愛情一下子便抵達終點,而那裡卻是一片荒野。

余虹去到周偉的房間,看到他和另一名女生在吃飯,她不慌不忙地轉身離開,看了一眼周偉,關上門。隔天下課,余虹離開教室,周偉跟上她,她推開他,又讓他抱著,回房間做愛。余虹對周偉說,你去結紮吧,就不痛了。妳怎麼知道?心理學老師說的。他怎麼會告訴妳?我和他上床了。

遇見,陷入愛戀,叛離。遙遙地分開之後,彼此又深深想念,以眷戀的意志活下去。這是不是米蘭昆德拉說的,時間不會走圓圈,而是直線前進,所以人類得不到幸福,因為幸福就是渴望重複?

余虹換過一個個男人,唯有一次又一次地做愛,她才能讓身邊的男人感受到她的善良和柔軟。她知道自己可以和他們接吻,但只是膚淺地糾結。

她呻吟,叫喚心裡的那個人,叫喚那純真的愛情,試圖以此來消除一切矛盾,消除靈與肉的雙重性,甚至消滅時間,就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的特麗莎,全神投入衝突矛盾裡,汲取它的活力,為之翻騰、失落。

拒絕一切,也接受一切。余虹不在意與誰在一起,因為與誰都不在一起。她無法再回到人生的某個地方,無法從頭來過,她只是無止盡地思念,往黑色的漩渦,捲溺下去。

有時,我們情願這一生就回到某個時刻,與過去的某個人相守。就像羅丹的雕塑〈永恆的偶像〉,戀人的雙手扣纏著自己,鎖住激越的情感,僅僅以吻相觸,不斷聽著彼此柔和的呼吸。多想就這樣活著,或是昏迷不起……。然而過去,已經過去。這才是我們的愛情常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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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February 7, 2013

愛情常態#4:「覆蓋我,直到我一無所有」◎吳俞萱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光,即是世界初始的創造。而柏拉圖卻說,我們一生都只能看見事物的投影,因為我們背向光,臉朝著黑暗的洞穴。光線不過是將萬物生生滅滅的影子,鋪展在我們眼前。於是,我們把握到的真實,僅僅是真實世界的幻影。

但我們很多時候情願,情願活在幻影之中。保羅.奧斯特的小說《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描述卡夫卡在公園遇到一個哭泣的小女孩,說她的玩偶不見了。卡夫卡告訴小女孩:「妳的玩偶出門旅行啦。」女孩問:「你怎麼知道?」卡夫卡回答:「因為他給我寫了一封信呀,我明天拿給妳看。」

卡夫卡一回到家就開始寫那封信,就跟寫自己的小說時一樣專注。如果他能編造出一個美麗的、具有說服力的故事,就能創造出一種真實來彌補小女孩的傷痛。隔天,卡夫卡帶著這封信趕到公園,唸給不識字的小女孩聽。玩偶在信上說,他想出門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會永遠愛著他的主人。玩偶許諾每天寫一封信給小女孩, 報告自己的行蹤。

卡夫卡一連寫了三個星期,替一個遺失的玩偶,書寫一封又一封虛構的信。卡夫卡每天到公園向小女孩朗讀一封新的信。在最後一封信的結尾,玩偶向小女孩道別。於是,小女孩不再那麼想念玩偶了,因為卡夫卡給了她一個故事,足以撫平遺失玩偶的傷痛。保羅.奧斯特說:當一個人有幸生活在一個故事裡、生活在想像的世界裡,現實世界的傷痛就會消失。只要故事繼續進行,現實就不再存在。

而我們的愛情,往往也在央求一種虛幻的美好。我們企盼一個人為我們癡狂,癡狂到放棄整個世界來證明愛的純粹。但我們等待的,根本不是真愛。我們等待的這種東 西,是一種盲目的自戀幻覺。我們想要被自己假想的情節所擄獲,想要掉入自己夢寐以求的關係之中,因為那裡包容了我們的霸道,那裡是一座以我們為圓心而架構 出來的甜蜜世界。

我們渴望陷溺在自己的激情裡,陷溺在強烈的殉身感之中,愛到令他人極其不幸也無所謂。如果沒有認清真愛的本質是無條件付出而不在乎回饋,那麼,我們根本不可能在現實世界裡找到一個能夠符合我們刻劃的真實理型。因為除了我們自己,誰都不是我們要等待的完美情人。

或許,掩蓋現實來製造真實,使幻影不突兀地介入現實、成為真實──卡夫卡為小女孩寫信,以及我們尋常對愛情的想像與行動,都是關於「創造」的強大力量。到布拉格旅行的時候,我在卡夫卡的墓園,看到這片旺盛的綠意覆蓋整座墓園,弔詭一如愛情所帶來的安全感與窒息感。我想,直到我們虛構的真實覆蓋我們,直到我們一無所有,我們仍舊會在心底默念:若能將這光景留下,我願成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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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February 6, 2013

黃碧雲:小字


我給你寫的明信片,你會記得。  

因為空間小,字擠得滿滿的:「也斯:原來巴黎的九月那麼冷。」大概。那一年我寫了很多很多信,很多明信片。 

我離開前和你在一個地鐵站分手。你邀我去你住在長洲的家。我說不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說不。可能這樣一「不」,我們就不是情人,但我會給你寫極為小字的明信片,親密溫柔,你從來沒有回覆。

我一直在寫沒有回覆的字。年輕時是沒有人回覆,後來是我不需要回覆。 很久以後,我在你一個小說,或什麼裏面讀到,「她那極細小的字。我不知道怎樣回覆」,「她自言自語……回覆會打擾她」。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明信片。

我回到香港以後,我以為我是另一個人,起碼企圖是,以我極為決絕又自傷的烈勁,斷絕我的過往。

其後我只是見過你幾次。一次在一個讀書酒會,你給我介紹我認識董啟章,說他寫得很好。那時董還是個學生。我很冷淡。大家是競爭對手,敬而遠之。現在我和董也很少來往,但見到面,不會生疏,不會別扭,很自在,像我們還小,談着話。

我笑你是「文化交際花」,或許不至於當面嘲笑。你罵我,總是自責自傷自戀。大家沒什麼好說,都看不過眼對方。

可能再見過一兩次,見到面,也不知有什麼話說。

在這人生晚景,大家的路途已經走得七八。聽到你患病的消息,我只是想:「哦,很快。」有時見到認識你的人,會問你的情况,都說你很好,很平和,很坦然,心情也好。

我想這好。 沒有想過要再見你。我討厭那些話別。

有時經過銅鑼灣,會想,也斯以前住在這裏。

我第一次見你就在你的家,那一晚人很多,你在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輕說話,不時碰着我的手。我只是笑。大家都在笑鬧,沒有什麼更多,見到那麼多就那麼多,不過是一場小小的即興表演。

像我們人生的其他事情,偶然而不再的發生,也不那麼重要:我的小字之於你,你的尖銳之於我。

但我還是很感激,謝謝你沒有回覆,謝謝你摸着我的頭說:「你有很好的頭腦,好好的用它。」謝謝你罵我自憐自傷。

你勇敢而安靜的離去。我時常想着這人生的出場:離戲,出場,不謝幕。



[文、畫.黃碧雲]

*原文載於明報世紀版,是作家黃碧雲寫給剛去世的文學家也斯的悼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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