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6, 2013

黃碧雲:小字


我給你寫的明信片,你會記得。  

因為空間小,字擠得滿滿的:「也斯:原來巴黎的九月那麼冷。」大概。那一年我寫了很多很多信,很多明信片。 

我離開前和你在一個地鐵站分手。你邀我去你住在長洲的家。我說不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說不。可能這樣一「不」,我們就不是情人,但我會給你寫極為小字的明信片,親密溫柔,你從來沒有回覆。

我一直在寫沒有回覆的字。年輕時是沒有人回覆,後來是我不需要回覆。 很久以後,我在你一個小說,或什麼裏面讀到,「她那極細小的字。我不知道怎樣回覆」,「她自言自語……回覆會打擾她」。我知道你收到了我的明信片。

我回到香港以後,我以為我是另一個人,起碼企圖是,以我極為決絕又自傷的烈勁,斷絕我的過往。

其後我只是見過你幾次。一次在一個讀書酒會,你給我介紹我認識董啟章,說他寫得很好。那時董還是個學生。我很冷淡。大家是競爭對手,敬而遠之。現在我和董也很少來往,但見到面,不會生疏,不會別扭,很自在,像我們還小,談着話。

我笑你是「文化交際花」,或許不至於當面嘲笑。你罵我,總是自責自傷自戀。大家沒什麼好說,都看不過眼對方。

可能再見過一兩次,見到面,也不知有什麼話說。

在這人生晚景,大家的路途已經走得七八。聽到你患病的消息,我只是想:「哦,很快。」有時見到認識你的人,會問你的情况,都說你很好,很平和,很坦然,心情也好。

我想這好。 沒有想過要再見你。我討厭那些話別。

有時經過銅鑼灣,會想,也斯以前住在這裏。

我第一次見你就在你的家,那一晚人很多,你在我身邊,在我耳邊輕輕說話,不時碰着我的手。我只是笑。大家都在笑鬧,沒有什麼更多,見到那麼多就那麼多,不過是一場小小的即興表演。

像我們人生的其他事情,偶然而不再的發生,也不那麼重要:我的小字之於你,你的尖銳之於我。

但我還是很感激,謝謝你沒有回覆,謝謝你摸着我的頭說:「你有很好的頭腦,好好的用它。」謝謝你罵我自憐自傷。

你勇敢而安靜的離去。我時常想着這人生的出場:離戲,出場,不謝幕。



[文、畫.黃碧雲]

*原文載於明報世紀版,是作家黃碧雲寫給剛去世的文學家也斯的悼念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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