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September 30, 2010

繼續討論厭煩 / 夏宇

所以我們必須繼續討論厭煩
厭煩的東西都是厭煩的
任何厭煩的東西都是厭煩的
事實上只有厭煩的東西才是
厭煩的
它不必被發現,它在。
它有一種遙遠而清澈的感覺
有一點瘋狂
也有懷舊和顫慄的情愫
其實也離道德不遠
你要怎麼形容厭煩的味道呢?
只有最老成持重的侍者會說:
「您要怎麼形容橘子的味道呢
我們只能說
有些味道像橘子。」

讓人著迷的不是它的建築物
而是它的癱瘓。有一種瀧涎香。
琥珀色。也不妨甚至
像是一些呆滯的 水管的樣子。
一些牛皮紙袋的樣子。
機緣、回憶、慾望和巧合
的反向下水道的歷史向度之下的城市

那真是一種氣氛的問題
厭煩
接近的印象派
在狂喜最薄最薄的邊上
只有光可以表達
每一個時刻移動的光
那奢侈寧靜那逸樂那膩
是那種以為再也不可能醒來的午睡
接近恐怖主義

接近水泥和砂和鐵
用叉子刮著盤底
剩下一些指甲和皮屑

而並不曾意料的
以傢俱店的形式出現的
店名就叫做厭煩與狂喜的

毫不妥協的低調裝飾
卻是所有的椅子都經過設計──
到了絕不可能回返的境地
那些櫃子虛掩
接近直覺

它們帶來凝聚和沉溺的晚上
主題是自我的可厭
遺棄的不同形式
屏風的無目的結論
以及燈光暴力猶豫不決的裝飾性

誰比誰正確,或者說
誰比誰遠離直線
誰比誰更激進
更富音樂性
更具節慶氣氛
更允許豐富的插圖
和冗長的遊行隊伍

誰更接近一間完美的浴室
誰比較是浴缸
你不能判斷那狂喜或厭煩
誰是軸誰是旋轉

純淨與極致與概括

把酒和食物放在預定的地方
走到街上遇到人
邀請他們來吃飯
然後組織他們
把他們分成好幾隊
使他們3個一組或者
4個一組使他們全部
平行坐好又使他們

排成不甚規則的隊形
使他們拿起同一本書
唸出不同的句子
使他們一三五呈倒立
二四六呈倒立的倒立

要愛他們沒有分別
但要分別與他們做愛
不要干涉他們的生活細節
但發給每人一個插頭
一罐蜂蜜,一段繩子
要不遺餘力給每個人等量的
貓食
但不要給他們貓

要站立於其中絕不可以
特別傾向左邊要稍為消行
發給每個人一張紙
要他們寫不一樣的形容詞
要他們喊出他們當下想的事
再讓他們排成別種隊形
要他們做課間操
當也們的膝蓋半屈的時候

要他們齊聲說:好
當他們問你什麼時候
給我們那隻貓

就給他們一點奇怪的建議
說服他們這些都不是暫時的
要他們忘了貓
再次給他們等量的貓食

其中一定有一個人比較脆弱
對凡事均不能貫徹你就給他拍張照片
讓他比較醒目你單獨跟他說:
來,你把這些畫在牆上貼好然後
把這些抽屜全部打開
然後關好。他做好這些事
不要忘記讚美他

也要照顧其他人的疑慮
讓他們儘可能寫骯髒的信
有一些字不會寫就要他們
寫100遍就開始懂了什麼叫做
「時間過去」就開始說:


人家問你任何問題你回答噗
人家不問你任何問題你不回答
但你說噗你收回椅子收回紙張
拍一下每個人的肩膀說噗
大家一起說噗大家
開始有點高興重新發給
每一個人一本色情小說

你要每個人指出他們最喜歡的段落
在書頁上摺角要每個人
拿出一條手帕要他們想一件
他們最害怕忘記的事情
然後在手帕的一角
打一個結你要求他們把手帕綁在膝上
你覺得美好你覺得純淨與極致與概括而
如果他們又怕忘記你就要他們在另一角
打另一個結
如果他們又還是忘記了
他們的忘記你就把手帕收走
分給每個人一捲膠帶一本地址本
和一個模型小汽車你就蛇行穿過
他們的間隔你不必同時愛他們
但可以同時與他們做愛
如果其中有一個不甚同意
就派他突然出發到
某地搜集資料帶回來罕見的
紀念品但這次不要給他拍照
也不必讚美他

註:此詩靈感來自一張畫卡。見圖。
乃Jenny Holzer (1950- )作品,原作展於巴黎
龐必度中心但未曾得見。
卡片上有4行法文:
LAISSEZ DE LA NOURRITURE AU MEME
ENDROIT TOUS LES JOURS
PARLEZ AUX GENS QUI VIENNENT
MANGER ET ORGANISEZ-LES.
把食物留在同樣地方每天
與前來吃飯的人說話
並組織他們。
望文生義不可自拔
成詩七十六行。

現代詩復刊23期

Wednesday, September 29, 2010

筆談 / 萬胥亭、夏宇

夏宇擁有當今詩壇最慧黠的手筆,她不敢偉壯幻麗的題材,寧取日常生活的瑣碎,並且寫得津津有味。另闢蹊徑並不足以說明她的企圖,語言遊戲也不能彰顯她的玩性。或許她要建立一個語言的迷宮,每一個可能的絕境都可能是出口,反之亦然。她讓喜歡她的人或不喜歡她的人印象深刻,然而都不得不佩服她獨到的思維與言詮人間的方式。

她的詩集《備忘錄》收1976到1984年近十年間的作品。寫詩十年才出一本詩集,可見詩人謹慎的態度。許多膾炙人口的詩如「蛀牙記」、「甜蜜的復仇」最能簡要說明她獨一無二的詩風,但集中最好的詩並不止此。她個人無意製造前衛詩風,由於風格的特殊,卻不知不覺成為前衛詩人的代表。她寧為一個「地下詩人」,然她的詩集曾列入暢銷書排行榜,似有愧於自己的「抱負」。

二月六日夏宇與本刊編輯有一次極為愉快的訪談,但為更審慎起見,她自告奮勇要親自書面作答,以示負責。本刊乃邀研究夏詩最力的詩評家萬胥亭先生擬出六道題,每題下有子題若干。題目涵概性既大,夏宇下筆不但再思,又且三思;於是歷時二月而始成,圓滿的做成了這份「問答錄」。對有意研讀夏詩的讀者而言,這不啻為一份極為珍貴的資料。

夏宇,國立藝專畢業,一九八四年出版詩集《備忘錄》,即將出版詩集《腹語術》。另有散文、劇本等創作。現以寫流行歌詞為業,間打零星散工。


問:
雖然目前的文學思想中有「作者死亡」之說,認為作品必須從作者所有橏的壟斷中解放出來,才能獲得充分自由的詮釋。但是做為一個活在常識中的讀者,在讀到自己喜歡的作品時,總還是希望聽聽原作者本人的講法,了解一下他的創作背景及動機。

a。能不能談談你寫詩的過程。
b。你對自己的作品有什麼看法?
c。你心目中理想的詩是什麼?
d。你覺得你自己的詩是處於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中?
e。你會不會覺得別人對你的詩的理解總是不及於你自己?

答:
a,寫詩的過程:
到目前為止,我擁有五張桌子在我的屋子裡,有書桌,有飯桌,有咖啡店倒閉時拍賣的長桌,有榻榻米上的矮桌,還有一張圍了方格子亞麻布的小桌。當意識到自己想寫甚麼的時候,我找比較乾淨的那張桌子前面坐下來,坐一會兒,一會兒就把桌面弄亂了。我換第二張,先整理,又弄亂,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又站起來,換另外一張桌子。一個下午疲於奔命。最後我大部分的詩作總在一些最不正式最意外的地方寫出來,或者趁自己不注意的時候在找下一張桌子的中途迅雷不及掩耳的寫出來。這能不能解釋「過程」──(天啊,我這麼不能忍受所謂「進入正題」)──我總覺得我需要一雙溜冰鞋。真的,從12歲開始寫壁報詩到現在,簡直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許也不外就是「從小數學理化的成績就不太好」之類的吧,雖然我那麼崇拜物理和數學,或者什麼遺傳工程學,喜歡愛因斯坦的舊毛衣。

b.對自己作品有什麼看法?
首先我覺得他們並不好,但偶而縱容自己溺愛它們。跟我屋子裡的桌子一樣,有時我被一種想要同時敘述許多事情的念頭所蠱惑不知如何是好,我所認得的世界是一種秘密的無限擴大、深入的網狀或是螺旋狀系統的世界。我的作品是我和這個關係的一個起點。不是終點,因為沒有終點。

不喜歡和自己的詩的關係太近,可以同時寫許多首詩因為想藉此首和「他首」保持距離,但也許真正想寫的是「他他首」。很難解釋。可以像陌生人一樣讀自己的詩。也不大讀,關心下一首,或下下一首。寫得很少因為在生活中有一大部份是無詩的,發呆。貪玩,又懶。又心猿意馬,寫成詩已經慢了。(詩真是亡羊補牢)。沒有能力同別人談論自己的詩。想挖一個地窖,寫完就埋進去,對「發表」矛盾。怕生。

c.心目中理想的詩是什麼?
很難講。有時唯心,有時唯物,不同的時間讀有不同的感覺。有時不讀詩,讀「秘術一千種」。

d.和自己的詩處於什麼關係中?
蹓狗時撿到一個空盒子,很小,一包香煙大一點,上面寫4個字「紅唇檳榔」,原來是裝檳榔的盒子,當下繪形繪影,覺得治艷極,而又亡命感,想寫一首詩就叫做「紅唇檳榔」,始終沒寫出來。我想我的詩和我之間不是這樣的關係的,也不勉強。有人要我為一些景觀或是生活照片題詩,有報社編輯逢節令索稿,寫著寫著就完全離題,身首異處,怎麼辦,也不是這種關係的。當寫完一首詩,在詩裡解決了若干技術上的難題,或抒解了某些生命中的困境,以為已經改造了詩,或至少改進了自己,在當下,與詩的關係是直接、強而有力的,但掉頭就會忘記走開。像到達一個陌生的港口,回頭眼看渡輪緩緩沉沒,而水面旋又縫合,若無其事。

e.別人對你的詩的理解總是不及你自己?
這個問題並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有意義。如果我知道在某一首詩裡我想要完成而沒有完成的那一部份是什麼,在這個前提下,是的,別人的理解總是不及我自己。但我(自信)已經完成的那一部分,我總是很放心,不管它多麼隱密,我並不介意別人理不理解,或是理解的方式有什麼不同。一樣的,對於這世界上所有我愛的作家,我總自信有自己最好的辦法去瞭解他們,而他們並不知道,可能同意,可能不同意。那句聰明的、費解的話是怎麼說的:「我愛你,可是與你無關。」他日相見,也是不著邊際,心領神會的。

詩之魅力正是它的歧義性,把詩寫好了的人可以這樣回答,把詩寫壞了的人,通常也是這樣回答──「壞詩之歧義性」,譬如千夫所指的壞詩,而作者自己卻大不以為然的時候。至於評論,我們好像不應該太對評論苛責,因為批評本身是帶有先天悲劇性的。批評的悲劇性格是:它們必須客觀,可是真正的「客觀」水遠不可能,因此它們儘量;有時候它們假裝,有時候它們基至不假裝。我們只應該對自己的創作苛責。


問:
當代一個哲學家曾說,語言就像遊戲,有各種使用規則。一種語言遊戲對應著一種生活形式。
a.你覺得自己的詩是一種「語言遊戲」嗎?
b.對應著什麼樣的生活形式?
c.與這個世界有什麼關連?

答:
a.你覺得自己的詩是「語言遊戲」嗎?
七歲的時候開始認識字,世界分裂成兩個,一個是文字的,一個是非文字的。模糊的意識到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至今不相言所謂「寫實」這件事。這種感覺曾經讓我非常困惑,比現在年輕的時候,我以為應該有所選擇,兩個世界都讓我著迷,不可自拔,而我以為我應該知道「生活的真相」。在一本科幻文學的入門教材裡,叫做「多次元宇宙」那一章,我讀到下面這麼一段話:「他在一次登月火箭事故中被爆炸的強力彈到另一個世界中,在那個世界裡他看到一個與自己十分相像的人和許多同事們,那個新世界與他所處的原世界大同小異,但他在這個世界裡都被當做陌生人,新世界的電腦對他作了如下的說明:『要讓你了解自己確不屬於本世界的事實,可能非常困難。但我們必須向你說明,除了本世界與你原屬的世界之外,還有無限個世界同時存在著,而這些世界每一個都是同樣的複雜與真實。我們希望你能明白一個宇宙中同時存在所有可能的情況。換句話說,如果你現在穿的是黑鞋,那麼就同時存在著另些個穿褐色鞋、紅色鞋、白色鞋的『你』的世界。也就是說任何一種可能性互相組合都會有一個符合其情境的世界存在著,因此,你應該接受存在著無限個類似宇宙的事實,雖然你原處的世界與我們的世界只有一點點不同,但卻是兩個完全獨立的世界』」

是了,就是這樣,一剎那間,舉一反三,一呼百應,從此很放心,在文字和現實之間找到一種折射的關係──「每一個虛構的相關世界的可能性,以及暗中的互相抵消」──這個例子也許膚淺而且不盡準確,但確實讓我如釋重負,在「每一個」世界裡來去自如。

於是,在這樣的「世界觀」裡,我認為語言是有其規則體制的,每一種敘事辦法都是一個「新的世界的可能」,規則等等因之有了獨特專制以及被無限質疑的魅力。遊戲沒什麼不可,我贊成遊戲,『如果我可以用一種填字遊戲的方式寫詩,但保證觸及高貴嚴肅的旨意,讓比較保守脆弱的人也同樣體會到讀的深刻樂趣……」(1984札記)我贊成遊戲,但我不認為我的詩都是語言遊戲,相對於某一層面的人格結構,可能在方法上有點傾向於「以暴制暴」(這個問題可以預設兩個質問你是不是用混亂在表現混亂?「以暴制暴」的最大界限在那裡?)我在虛弱的時候會比較相信「結構」或「解構結構」之類,也樂意相信它們與堅強的意志力有關,也愉快地,驅使自己經營規劃。除此之外,我是更快樂的相信所謂「靈感」和「直覺」的(一句不通的話是:訓練過的直覺)。寫不出來的時候,很難說服自己為它們受苦。我不甚信任當下的經驗,而且記性奇壞,因此通常可以很成功的忘掉它們,但就像里爾克說的,一旦它們回來了,用一種最不經意的方式……(接近浪漫主義了)它們變得非常親愛,這時候我們不假思索的稱呼它「靈感」,或是「生命瞬間的強度」。

關於語言,我又會想起《孟子》裡的兩句話:「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乾淨了用來洗帽子,髒了就用來洗腳,這樣是不是語言遊戲,我不知道。雖然我那麼喜歡字,喜歡音節,喜歡字與字的自行碰撞後產生的一些新的聲音。音響和極端的快樂。

b.對應著怎麼樣的生活形式?
超現實主義裡面有一句話:「我除了想當一個完全沒有經驗的男人以外,什麼也不想。」忘了是誰說的。他說中一些很重要的東西。(遙遙與他相視一笑。)簡單的說,生活與創作之間是有一種「唇亡齒寒」的關係,創作對生活的依附非常強大,但也絕不是一拍即合的。我並不一定認為我必須過某種生活之後我可以寫某一類的創作,我也不覺得我過過某種生活,就必須用創作為那種生活服役。我只為自己而寫,我對我可以用詩表達自己這件事感到很喜歡,於是在這個前提下,我幾乎只要促成自己維持在一種最佳的靈感狀態之下即可,然後,生活與靈感交接處自然是電光石火。「日常生活的超現實性」,對,已經被某些人指認出來了。瑣碎、普遍,相對的巨大和無止無盡。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像海明威一樣去打西班牙內戰的,雖然我曾經也有類似的瘋狂的想頭。飆車最盛的時候,我跑去看,在大度路,感覺「血脈賁張」,真想跟著一路飆下去,飆他個一百八飆死為算。

飆車的想頭過了,恢復為犬儒,騎腳踏車,空氣這麼髒,一路灰頭土臉,想的是「當真每一個人都有他獨特的靈魂」,而且「就在忠孝東路、復興南路上」之類的問題。──大致上說來,我不太是個經驗主義者,「在生活上做著各種實驗」什麼的,有時候貪玩而已。

c.與這個世界有什麼關連?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這個世界讓我一起床,要先打5個噴嚏,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詩跟它有什麼關連。可能別人知道。


問:
記得曾聽一位朋友說,
a.你想作一個「地下詩人」。什麼是「地下詩人」?
b.你如何定位詩人的角色?
c.你會不會特別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女詩人」?
d.你喜不喜歡別人特別強調你是一個「女詩人」?

答:
a.你想做一個「地下詩人」?什麼是「地下詩人」?
當我興起念頭用一種笨拙的手工藝品的辦法出版我的第一本詩集而且限量在500本而且出版第二天就遠走高飛而且一年後回來發現書都沒有了書款都被偷了賬單全掉了然後居然有人在背後引用我的詩句的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是個「地下詩人」。什麼叫做「地下詩人」,就是自以為擁有一本孤僻、機智,而又甜蜜地偷偷地流傳著的詩集的詩人。可是我的「地下詩人」夢很快破碎了,當我印行第二版的時候。沒多久,我看見書店電腦排行榜上「第108名」(非常尬尷!)赫然是我的詩集,又沒多久,我在一些新開的手工藝品店看見「甜蜜的復仇」,被寫在筆筒、雜誌架和椅墊上,用一種誇張的美術字體,造成一種極為廉價做作的休閒文化氣象(是誰呢?節奏感這麼差,把原來的斷句方式弄壞了,這是第一個反應)大量出售。哭笑不得,完全違背初衷(所有理想失敗的原因,是不是因為總是有一個傢伙忍不住要把什麼做成椅墊?)其實我喜歡通俗文化、流行歌、推理小說,立體停車廠,墊肩西裝等等,但我就是不想把自己的詩變成椅墊,這不過份吧?

b.如何定位「詩人角色」?
詩人應該定位嗎?定了位以後他可以一邊讀柴可夫斯基傳一邊吃夏威夷乾果嗎,然後一邊放錄音帶聽白光嗎?然後帶狗出去散步嗎?然後買一份報紙回來讀體育新聞和野外求生嗎?

c.會不會特別意識到自己是「女詩人」?
沒有。除了詩作被編進女詩人選集的時候,或是有人寫論文提到「做為一個女性詩人,她是勇於突破……」的時候,我會想,原來我是「女詩人」。其實我並不怎麼意識到自己是詩人。我只想做一個自由思考和生活的人。從前讀過一個生態學的理論,印象很深,大意是說一個腹地廣大的國家所容許犯的邊緣錯誤要比腹地小的國家多。這在求知和創作上是一個很好的啟示。我只想做一個「腹地廣大」的人(即使只為了犯錯的可能),不管是不是詩人,是不是女詩人。

d.喜不喜歡別人特別強調你是「女詩人」?
到目前為止「女詩人」這三個字還不夠有意思。當曹雪芹說:「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或男性評論者說:「女詩人的情感通常婉約纖細……」這樣的預設實在沒什麼意思,而且在此種預設下,相對的雄偉或陽剛也是受限的,用蘇珊‧宋妲的說法就是「法西斯的情慾化」。簡單的說,我並不介意我必須騎女用自行車或故意喜歡穿男襯衫什麼的,但身為女人,我發現我們沒有自己專用的髒話,這是非常令人不滿的--當然並不只因為這樣,所以我寫詩。我的一個朋友已經答應我,她將致力於「女性髒話之探索」。很有意思,對不對?


問:
一個後現代理論家曾說,後現代作家的寫作策略就是質疑舊的語言遊戲規則,創造新規則。我想這可能就是後現代的作品多帶有「後設」意味的原因。你的詩就有不少是透過嘲弄模擬(parody)來質疑舊成親,所以我稱之為「後設詩」。最近我想到這裡面包含一層更深的問題。有一種區分「現代」及「後現代」的講法,認為現代就是強調創新性、原創性、強調orginal的地位;後現代則是原創性的喪失,因而企圖恢復copy的地位,強調模擬、重複和引述(allusion)。你的詩令人驚異的一個主要因素就是不避諱陳腔濫調(cliche),而且透過對cliche的模擬引述來創造新意。這是一個後現代的弔詭:
a.「透過copy來創造original」你對這有什麼看法?
b. 你是否感到原創性的衰竭?

答:
a.透過copy來創造original的問題。
用copy來創造original最著名的例子應該是伊歐涅斯科的「禿頭女高音」吧。我發現他寫這個劇本的過程很有意思,他說在1948年他決定開始學習英文,在一本初級的英文讀本裡,卻找到了整齣戲的語言和架構。英法對照的語言讀本裡用一種笛卡爾式的、全然無可反駁的、公理式的方法告訴讀者一些「令人驚異的真理」:一個禮拜有七天,天花板在上,地板在下,鄉村比都市安靜,但是都市更繁榮有更多的店舖等等事情。伊歐涅斯科說:「我沒有辦法分辨他們是真的還是故意的,史密斯先生和太太,一對英國夫婦,史太太告訴史先生,他們有七個孩子,他們住在倫敦郊外,他們的名字叫做史密斯,他們有一個女僕叫做瑪莉……」「就在那個時刻我看到了光,我不想學英文了……我變得更有野心:我想要和我同時代的人溝通這個英法對照會話課本裡提醒我的基本真理……我要做的就是寫齣戲。」於是整齣戲就像課文一樣的開始,完全機械、陳腔爛調,卻驚人的「原創」。

在他寫完那齣戲約40年後我受到這篇叫做「語言的悲劇」的文章的鼓動興致勃勃的報名學習法文。《法文與生活》第一冊,馬可波尼和蘇非,馬可的車子很快,很舒服,蘇菲中午從學校回來,候許太太的大衣不長也不短,划船對手臂有益等等,最好玩的是到了第19課,馬可波尼去看戲,看的居然就是伊歐涅斯科的戲,馬可說:「演員演得真好,觀眾很喜歡,我很喜歡。」全班15個人,每人唸一遍:「是伊歐涅斯科的戲,演員演得真好,觀眾很喜歡,我很喜歡。」最後15個人又一齊大聲唸了一遍。整堂課我在竊笑,樂不可支。我突然懂了一些非常神秘的東西,關於人,關於語言、形式,關於生命。「就在那個時刻我看到了光。」……要把這整段課文以及整個課堂的情景copy成一齣戲想來也是無不可的,parody裡的parody,雙重,甚至三重的引號,永恆的cliche。伊歐涅斯科的那篇文章叫做「語言的悲劇」,我完完全全感覺到的,卻是「語言的喜劇」,是不是我們處身於某一個時代,某一個關係或形式裡,只是為了表達對那個時代關係和形式的反諷呢?這是悲劇還是喜劇呢?

寫詩十幾年,忽然有人說它就是「後現代」,反正我們活在這個年代,注定是post-everything的。我所能夠了解的後現代有個特徵,就是引號的概念(copy就是一種引號)。這是一個大量引號的時代,我們隨時可能被裝在引號裡,頭上腳下各一個上引號和下引號,不著天,不著地,飄著,盪著,被命定,被解釋,被象徵,被指涉、介中,被後設,亂箭穿心,聲嘶力竭。你指稱我不避諱cliche,大概是,意識到cliche這件事仍然 不乏一種「圖窮匕現」的尖銳,而用cliche這件事則有一種「橘逾准而為枳」的普普樂趣。的確是弔詭,好玩極了。對引號悲觀的同時,突然發現引號存在著數學的可能(試想引號不停的被引號下去),幾乎是無限的了。(哈哈哈!)

b.是否感到原創力的衰竭?
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哈哈哈!)


問:
我記得從前讀你的長詩「乘噴射機離去」,不是很喜歡,覺得有點冗長乏味,最近重讀卻讀出一些味道來。我覺得這首詩體現了典型的後現代弔詭,在嘲弄模擬中表現新意,在非邏輯的、不連續的斷句轉折中製造出一種不可思議的邏輯性和連續性。更重要的是,這是一首非常幽默的詩,黑色的幽默,表達出對存在的偶然、片斷、荒謬、不連續,最大的容忍。你認為呢?

答:
記得那是1983年,楊牧在台大客座,開一門課叫做「抒情傳統」講英詩,我跑去旁聽。我記得下了課他問我:「你的詩裡總想要表現一些好玩的事,你會不會寫悲傷的詩呢?」我馬上下決心要寫一首「悲傷的詩」,這就是「乘噴射機離去」開始時的主意,起先很短很悲傷,只有四十幾行,寫完後,一直謄,愈謄愈長,謄第六遍的時候,變成一百三十多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又變成一首好玩的詩了。唉,我到底會不會寫悲傷的詩呢?又,我專注的能力為什麼這麼差呢?但它可能是到目前為止,我自己比較喜歡的一首詩。好,我堅持認為它是一首悲傷的詩。希望有一天它可以被唱出來,用簡單的樂器,吉他、木琴、手風琴之類。我非常喜歡手風琴。


問:
我們知道你同時也寫戲劇和散文。你對文類之間的關係有什麼看法?西方劇作家往往十之八九都曾經是詩人,為什麼呢?能不能就你的創作經驗談談。

答:
有一段時間,我忽然對偵探小說產生興趣,之所以感興趣,也是因為對類型的興趣,開始要寫大綱的時候,才發現我完全缺乏推理和邏輯能力,又沒有犯罪常識,──可不可能寫一篇完全不需要推理和邏輯以及常識的偵探小說呢?也許可以,但這叫不叫偵探小說呢?創作的部分樂趣也許就在於對「文類」的充份認識並且貫徹,限制愈多,某種相對的自由可能愈大,此所以「文類」「體制」之事應被反覆研究。(「打破文類」則又是另一套想法)。一度,我對文字所能造成的各類體制頗為著迷,社論、外電、不通的理論翻譯、瓦斯公司月報上的抒情散文、三○年代老歌歌詞、反對份子的術語和各類作家的各式文體等等。

自己寫過散文和劇本,數量非常少。寫過廣播稿(夜闌人靜時的人生金言之類),寫過流行歌(喜愛押韻的天性完全得逞)。寫的最多的是日記和札記,因為它們完全隱私,最不負責任,最令人愉快。寫詩則要一些下意識的經營,起先是一些不相干的字,有一天忽然就變成一首詩,有時順應著體內自然的節奏感,有時是速度,像旋轉木馬,或雲宵飛車。速度是非常令人開心的,所謂「千釣一髮」。

好,最後一個問題,西方劇作家十之八九都是詩人,為什麼呢?真的嗎,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


文章出處:現代詩復刊第12期,1988.7

Saturday, September 18, 2010

偵探小説疏忽的細節 / 夏宇

有人喜歡咳嗽有人更喜歡在音樂會裏
咳嗽尤其是協奏曲尤其是第2章節有人則忍住
(有人贊成壓抑)至於噴嚏,她說:
每當進入一個新的空間在最接近大門的
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首先壓縮了椅墊和
椅墊間的空氣再以微微不安的姿勢振動椅背
我在心底深處發出一組鳴吧吧吧鳴
吧吧吧的調子如果此時有一些餅他就會
帶著餅進來以一種完全不知情的
神氣(不知那些餅由何製成以及爲何
帶餅而來)然後我們就和好之類了
而在三度引用自己的警句之餘
仍然劇烈地成爲方圓百哩內七個戴棒球小帽
中間的一個的他無礙宣佈了各類
不期然而達致的
親密關係的罅隙我在心底深處發出
嘎嘎嗚嗚啦的雜音在深處心底深處
完全我們互相彼此的瞭然所放出的幽微的
光,的光,的光
光就在空氣中啓動了最神秘的暗流並以
極深刻的謙遜姿態到達
激起三至四個噴嚏

Thursday, September 16, 2010

困在 / 吳青峰

無聲的嘆息 像雷躲進光裡
最深的恨侵蝕愛
倒流的淚滴 像雨滲入海底
最深的愛諷刺恨
誰比誰容易
你困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困在我的心裡 全都無法交集
你困在有我的回憶裡 我困在你的懷疑 誰也不能呼吸

片段的足跡 謀殺整片森林
最淺的死衡量愛
殘喘的縫隙 綻放邪惡秘密
最淺的生釋放恨
誰比誰壓抑
你困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困在我的心裡 全都無法交集
你困在有我的回憶裡 我困在你的懷疑 誰也不能呼吸

生要比死更需要勇氣 看似 恨總比愛輕易 是這樣嗎

我困在自己的世界裡 你困在你的心裡 全都沒有交集
我困在有你的回憶裡 你困在我的愛裡 誰也無處可去

Friday, September 10, 2010

逆毛撫摸 / 夏宇

  1

  字是黃金、乳香和沒藥。字是肉桂。肉和桂。因為這兩個音的奇異組合我甚至願意喜歡它的氣味。浴室裏破裂的水管旁邊水管工丟下的東西裏有一個裝什麼的紙盒,我撿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因為是法文因為是使用說明書,兩者我都對待如詩。「堵漏、重新接補。作用如金屬。對冷是聾的」。我有點激動。對冷是聾的。 那是一管膠用來修補金屬裂縫。我快樂了三個小時對什麼都是聾的。晚上的時候我知道原來我搞錯了二個字 Sourd 和 Soude,焊接和聾。讓我高興一個下午的誤會它的原義是:冷時焊接。這四個字不知道為什麼在懂得當下也帶著一種狂熱趨於冷淡的味道,像布可夫斯基的短小說名字:一種普通的瘋狂。當天夜裏貓咪爬上我的膝頭打呼嚕,天氣轉涼了,氣象報告每天都提醒你日照時數又縮短了一分鐘。沒有別的感覺就是悵惘,我以前不知道我這麼容易為季節「悵惘」。

  如果你知道什麼叫做地中海式的夏天,天空那種暴龍似的藍,陽光像一支編制龐大的爵士樂隊時不時就有整排六個小喇叭手站起來齊聲朝空演奏,那音拉到最高心就像一面乾淨的大玻璃等著要碎。讀李賀「羲和敲日玻璃聲」,我知道我不是第一個人用玻璃形容日照。但他沒有說心會碎。

  夏天差不多都是用來浪費的,夏天除了用來浪費簡直不知還有什麼別的用途。讀讀書、做做飯、遊游泳,十點半天快黑時帶狗散步,貓是絕不會理你的,牠天亮時回來眼睛賊亮,嘴巴裏一隻田鼠或一隻鳥,鬍鬚旁黏著蝶翼。夏天牠也不見得餓只是狩獵。夏天還有一種茴香酒是地中海岸絕對無所事事的酒,還有兩個禮拜一次的密斯塔勒風,是那種猛烈乾爽絕對無所事事的風。卡裏哥野地上開完了瑪格麗特菊就是百里香,漫山遍野矮矮淡粉色的小花。混散完步回來毛裏纏著野蒺藜帶刺的果實,趾間是那種地中海美食的野香就叫做百里香。從土耳其到希臘到法國南部人們把番茄青椒紅椒茄子胡瓜和在一起用蒜月桂葉百里香煨著煮爛,淋上橄欖油,冷食。

  日照漸短人們回到屋裏用飯從北歐來了大批年輕男人打工采葡萄不久我們就可以喝到新鮮的紅酒薄久蕾。我看到院子裏一株矮矮的橄欖樹結了第一顆橄欖,陽臺地上蝸牛爬過的痕跡,橡樹開始掉葉子。經過栗子樹下被栗子打中像牛頓就開始想一些事情,我知道因為是秋天。

  2

  因為是秋天我發現對我寫過的詩我差不多都是不安的因為我沒能把它們寫成另一種樣子。想想我原也可能不是我現在這樣寫著字的這個人只要同時寄出的兩封信裝錯了信封一切因緣際會稍稍錯失你就再也不知道你是誰的輪回轉世。某躲閃、逃遁、遺忘,某嫌惡、某錯愕、某轉移、誤導。某劫持。某離開正路。給某旅行者引錯的方向。以為有些什麼決定又要改變安靜地站起來走動躡足穿過所有房間。

  如果我不是現在寫著的自己可能就會走進另外一個房間看見另外一本打開的筆記和另一支拔開筆套的筆但看不見已經離開的那個人。

  那個人並不愛你並沒有讓你把牙印留在膀子上我就坐下來假裝是他正在寫如果我不是現在的自己我就會正愛著你而且我又不是他在另外一個房間裏假裝著我。

  想想這些沒有機會成為另一些詩的詩。

  某晦暗、潮濕與偏執。

  3

  每一個不小心起來的早晨都是陌生的。我的生命裏面幾乎沒有早晨。有些離奇的早晨則是因為失眠而來——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大而模糊,無以名狀,在記憶裏又十分精確,我們稱之為「偶然」的時刻。偶然是永遠不可預料的裂縫,一切故事的支線被導入未知的盲點——一夜不睡,我演繹著偶然的各種必然機率覺得它超越現象和象限但當下則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手中有一本超級市場買來的自粘相本,用鋼圈圈住 50 張 100 頁上覆一層塑膠薄膜的硬紙板每一張都像畫布。我瞄到不遠處有一把剪刀,更遠處是一本 37 cm × 42 cm 的大本詩集《腹語術》。四年前應著一個狂想設計出來的版本但隨即因為太佔地方而令我十分厭煩。我有個深刻的感覺是詩絕對不應該佔地方。我把詩集打開拿起剪刀開始工作。

  那些字一個個鬥大,1.5cm × 1.5cm 。抽離地看每個字都像一個小小的森林枝椏交錯柔條漏金。「令人錯愕的語音的灌木叢」亨利米修說的。我剪下的第一行字是「那些忍耐許久」,我把相紙上的薄膜 小心拉開把這個句子放進去。於是連著四天拼命工作發著高熱一共貼了五十幾頁於是我發現我完成了三十首詩。那高熱像拿到駕照第一次上路一下就加速到 160 覺得人生大道筆直發亮沒有驚慌一路沉魚落雁摧枯拉朽停下來以後完全不知道剛剛是怎麼開的才意識到速度和害怕。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速度放慢了完成了七首,又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更慢了,完成了八首。我發現整個過程裏我是把自己當畫家看待的。我站著工作,在一個簡單地支架著的工作臺上,剪下來的字和句子到處都是。我把字當顏色看待;有一天我想找一個介於嗶嘰色和卡其色中間的字我找到的是「墮落」,那天穿一件橄欖綠襯衫,墮落掉下來落在衣襬真是配極。

  住在法國南部不能不理會印象派,繪畫史上最初的光都在這裏被發現。每一次路過普羅旺斯,塞尚的聖維克多山像「情人的情人那張臉歷歷在目」(木心語)。 塞尚畫靜物——「那些水果充滿了取捨決定」,這句話美極——畫山,聖維克多山:「我可以在同一位置上畫上數月,只要稍微往左或往右移一下身子便可」。

  這些字充滿了取捨決定像塞尚的水果。看見飄到院子裏兩個字「溼索」落在一隻蝸牛背上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4

  寫詩的人最大的夢想不過就是把字當音符當顏色看待。讓我抄一段里爾克論塞尚:「每個顏色自我集中,面對另一個顏色而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在每個顏色中形成不同層次的強度來溶解或者承受不同的別的顏色。除了這個顏色自我分泌的體系,還不能忘記反光的角色;局部的較弱的色調褪失,為了反映更強的色調。由於這諸種影響的或進或退,畫面的內部激動、提升、收聚而永不靜止下來……」(程抱一譯文)

  怎麼樣?我覺得足以抵抗羅蘭巴特。巴特說:「陰影、皺褶、口袋和意識形態」他覺得沒有一個字是無辜的。

  5

  發現一個字叫做 Palimpesect,一種羊皮紙可藉特殊藥水重現隱匿的書寫。波特賴爾用來隱喻記憶。女性主義說「但她的大拇指印浮現」。為了波特賴爾和羅蘭巴特和種種什麼什麼主義的關係,我極想極想用一種建築師用的透明繪圖紙印這本詩集,想想那層層疊疊含沙射影指鹿為馬的可能性——你可能在第一頁第五行旁邊就看見了第八頁的第七行,想想別人又要說這是「互相指涉」——令人有點高興。但為了塞尚的緣故(最終我可能把自己當油漆匠看待),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字「純粹」 (至今想像不出它的顏色),也為了有人說塞尚極可能是視覺殘障故眼遇各色皆成異色,我決定用一種我們小時候畫畫用的繪圖紙印,撕開時留下毛毛的邊,用粉蠟筆上色,如果你從右邊開始,你的小指側面直到手肘處都會沾上顏色,這個顏色一路摩擦到左邊,你遲早就會進入「野獸派」。

  6

  有幾首,它們慢慢接近了一種雕塑而不是雕刻。有幾首,它們是一些回聲,是腹語的腹語(的腹語的腹語)。有些是對字本身的冥想。有些是某種瑜珈姿勢的演練。一種食譜。一種時裝表演。一種反抗。一種吞噬。一種再生。一種殺人見血。一種焚屍不滅跡。一種愛。一種恨。愛極生恨。恨極生愛。最後,它們是一種輪回 說。這本詩集是上一本詩集的再生轉世有共同的胎記。喝過冥河裏的水前世種種煙消雲散,但有一天你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你覺得你曾經來過,剛認識一個人你彷彿早已認識過。你不知道怎麼解釋,是前世。

  7

  ●有時候剪下一組字,反面是另外一組,譬如「險險舔過」反面是「暗底歡愉」,想很久要用那一面。
  ●有時候先浮現兩個字「答應」,腦中的圖案是一大匹布在陽光下被竹竿撐起,迎著風刮到樹枝又掉下來。翻遍整本〈腹語術〉找不到答應兩字這是不可思議的。
  ●為了一些線條上的連接需要「其他」兩字。但剪得七零八落的詩集裏再找不到其他兩字於是在安那其裏找到其在錯過他裏找到他。
  ●你有沒有玩過撿紅點?
  ●第一首〈耳鳴〉意思是「耳朵的手風琴地窖裏有神秘共鳴」。
  ●〈音樂〉做完發現變成一個故事,確有其人。
  ●這樣的兩個句子「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和「遺失三顆紐扣」,一個絕大的誘惑是找一個「像」字把它們連在一起讓它們「產生意義」。我必須承認意義是極端恐怖的誘惑。意象尤其是。最後我以我終究不是一個畫畫的來自圓其說,意思是,我實在無能抗拒這些誘惑。
  ●這也是它們最後被當做一本詩集看待的原因,而不是一本畫冊。
  ●但是最後我還是把「像」字拿掉了。
  ●極容易完成類似這樣的一首:
  「肉體
    到最後
     比詩準確
     難寫」
  但這絕不是我要的。
  ●〈由1走向2〉完全是廢物利用,都是些剪剩下的字,幸好找到題目「由1走向2」。結果旨意太清楚而完全失去了廢物的美。有損失若此。
  ●喜歡「玻璃」的音和字形和雨打在玻璃上。玻璃的前生是琉璃。在<插圖>這首裏把玻璃當副詞用。不帶修飾,沒有情緒。
  ●「猶豫」放大到百倍就是一條小獸。爾雅:猶豫,猶如麂善登木,此獸性多疑慮,常居山中,忽聞有聲,即恐有人且來害之,每豫上樹,久之無人,然後敢下,須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決者稱猶豫焉。
  離騷:心猶豫而狐疑兮。
  又,犬隨人行,每豫在前,待人不得,又來迎候,故雲猶豫也。
  實在猶豫很久要不要用猶豫這兩個字。久久瞪視覺得神魂顛倒有寒氣自腳底升起。覺得它的毛色是有點黯淡的鼠綠色。
  ●最長的一首〈把時鐘撥慢一個小時〉我以為我找到了一些我要的聲音,那麼輕,那麼乾淨,有幾個動作但也幾乎不算數。我覺得找完成了首「沒有陰影與皺褶」的詩。用寫是絕寫不出來的。極低限的詩。
  ●貼完〈以訛傳訛〉直覺是最後一首了,但接著又貼了〈擁抱〉,完完全全地感官。我以為那是一首美麗的詩做為壓卷。詩,這時候我有點懂了,它同時是一種流浪和一種歸宿。

  8

  我不能不提到我虎斑紋的貓咪弟弟。牠最喜歡打盹的地方隨著天氣變涼變得離我愈來愈近,最後就乾脆橫躺在我正忙著而亂成一堆的工作臺上。牠趴在那堆字上 用一種盡可能把自己拉長的姿勢盤踞著打呼嚕。我再怎麼是一個詩人也絕不至於因為詩而犧牲貓的。在不影響牠的睡姿的情況下把那些字輕輕抽出來抽不出的也就算了。大半天過去牠睜開眼睛弓著背站了起來,有些字從牠的腹部掉出來:「從此不再出現」、「光滑發亮」、「壓縮了」,好極了,神准,大力摸摸牠,逆著毛的, 牠最不喜歡的那種。

  也不能不提到我的狗牠到了法國以後改名叫做混,牠打呵欠打噴嚏抓癢驚天動地地抖身子在我靈感洶湧的時候用那種我永遠無法拒絕的狗眼看著我要求散步。我當然也不會因為詩而犧牲狗的散步的,但散步回來對一些句子的顏色組合又有新的看法了。有好幾首詩還真的是牠們完成的呢。

  我要不要提到朝西的那扇窗子呢?窗外七棵橡樹。每一次開窗就是一陣紙片飛舞。

  我要不要再提一次這本超級市場買來的相本其實是黏度不夠的很差的一種相本,每一首都貼得有點耳歪眼斜,再加上更差的我對直線的目測能力,如果你看到我的原稿,你會覺得這是一場十分破爛的時裝表演,但是將計就計——那些字的移動、修改、遺落和貼補都找不到痕跡的,天衣無縫,雖然破爛。

  9

  「並置顏色對比定律」:一個純淨的色體使視網膜產生補光的現象。橙色有藍色光環,紅色有綠色光環,紫色有黃色光環。這些光輪的干擾意味每一個顏色都會改變其鄰近的色彩。

  我怎麼老在印象派的色彩理論找到我癡戀文字的根據呢?尤其是「點描法」。

  試讀一段莊子: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宴閑,敢問至道」。老聃曰:「女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女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 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
    
  「今日宴閑」四字滿地樹影,條紋和斑點中置一老舊土黃籐椅,那光是藍灰鑲點不著邊際的漠漠的紫,帶著煙黃色的光輪早早已經改變了三個字外「道」的色彩,「其來無跡,其往無崖」,黃點紛亂。道是離奇的滑坡。道是什麼顏色?道是鵝肝色。
  你覺得「低聲說話」帶著什麼顏色的光環?

  10
  我的第三本詩集〈摩擦‧無以名狀〉。
  我預設兩類讀者:
  ⒈讀過〈腹語術〉的;
  ⒉沒有讀過〈腹語術〉的。
  但可能第一類讀者樂趣會大一點,因為如果你可以不費力地指出〈摩擦‧無以名狀〉裏的那個句子是出自〈腹語術〉的那一首詩,你就有機會參加某一秘密幫派所舉辦的秘密通訊猜謎得到一份神秘不詳的禮物。

  對第二類讀者我只有一個建議是讀完〈摩擦‧無以名狀〉回頭讀〈腹語術〉,把腹語術當做回聲。

  詩集名曰〈摩擦‧無以名狀〉以儘量讓人記不住為原則,集中 45 首詩果然沒有一首是我可以記住背得起來的,連題目也是。初冬,葡萄田裏葡萄枝葉修剪淨盡,遠望像一大張樂譜填滿沒有起伏的低音,是最低限音樂。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六開始工作那天,每日占星術說:「月亮在晚上 10 點 41 分由金牛座進入雙子座,極佳的情勢適於再磨光、刷新、修補、重新裝滿。」我知道字大概永遠不可能變成顏色,也不會變成音符,也不會變成葡萄藤,這本詩集裏的企圖可能是失敗的,但希望詩可以留下來。

  這篇以占星術的預測做為結論的序被 dear R 認為「難得地清楚」關於創作動機和過程,我心裏暗暗得意,但他接著說:「你知道就像有些抽象畫冊前面的序寫得是絕對清楚,但序後面的畫還是沒有人清楚。」說得這麼好的,我還是很高興。

  三月回到臺北應「聯合文學」邀請做專輯,我拿出了這些作品,45 首重新以別種字體打出來,乾乾淨淨,悅人也同時掩人耳目,我再三看不能不承認它們還是詩,我把整本原稿帶給一些朋友看,他們都贊成印成詩集時儘量保留手工剪貼的質感(雖然這些 1.5cm × 1.5cm 的字都得照著開本縮版),那麼即使詩可能是失敗的,希望企圖可以留下來。

寫歌 / 夏宇

(一)

寫詩的人最起碼對字,對句子,對字與字、句子與句子之間的排列組合是有點興趣的,我在這種情形下,開始寫起歌詞來。當然更兼彼時山窮水盡,又絕對不肯朝九晚五的上班。李白詩:「欲邀擊筑悲歌飲,正值傾家無酒錢。」對錢與資本主義以及生活情調之間的關係仍存著浪漫的想法,一九八○年曾許願望數則如下:「擁有一艘快艇,一架直昇機,一輛吉普車。寫八本詩集。到一個『被特別的想像力所發明的地方』旅行。定居於明亮的,在文明的巔峰上的城市(經得起各種腐敗行為的城市)愛上數個聰明的有好聞氣味的男人。有三、四好友(交換唱片、秘方食譜以及飼養稀有寵物的心得),私釀一罈百年後開封的酒。七十歲時拍一個電影關於生命的最終的幻滅。」

我們不能用一首首寫得愉快而又極敏感、生動的詩去換取日日所需,這個傳統被清高驕傲的大力維繫著,在我看來,是低估了詩人對錢的想像力,又同時高估了錢對詩人的腐化力。聽說全世界皆如此,一時之間也未可如何。願望數則經過數年的激盪傾軋磨損,慢慢得到修正,於是關於資本主義,我找到一個比較緩衝的關係如下:「是這樣的,我期望一種令自己滿意的工作,那就是說擁有足夠的報酬又擁有同等的自由,最重要的是,隨時可以離開,又隨時可以回來。」聽起來像一個高級小酒館裡的爵士樂手。

我另外極羨慕某一種技工,腰間繫著一條皮帶,垂著各式口袋,口袋裡插滿工具,槌子、釘子、螺絲起子、鋸子等等,他們使物品和人體間的關係,顯得那麼有尺有吋合情合理,一張雕花細緻嵌合完美的桃花心木的桌子以及拴好一個螺絲即在頃刻之間虎虎生威的電器用品等等。我是沒有這個能耐的,小學上勞作課時所犯的各種可怕的錯誤使我相信所謂經驗只是可以更流利的犯錯。

於是在一個並不那麼偶然的情況下寫起歌來,生而無常性,數年之間所幹過的大大小小零零星星的事數數竟也有十種之多,其中唯有寫歌一項持續最久。就生存工具所要求的輕便來說,我對這個工作是沒有什麼抱怨的。我認得的一個馴獸師,一年到頭帶著他的三隻獅子兩隻熊十二匹白馬到處旅行表演維生,所有我能動用的不過是一枝筆和一張紙罷了。這幾乎是一個朝生暮死的行業,人物暴起暴落。寫歌寫傷時,就寫了一些離奇的詩,完全不知道做什麼用,也不知道有沒有人讀,可是很快樂。

(二)

我在許多種場合聽過自己寫的歌。咖啡廳裡永遠有所謂的「音樂」,通常就是流行歌。在一首歌的中途走進來,女歌手的聲音正拉拔到高,扺死纏綿處,穿紅色小方格圍裙的侍者走過來,問遲到的我要點些什麼。一陣電鋼琴噹噹噹噹在音箱裡碰撞追擊,完全沒有主意,我總在咖啡屋裡談生意─我的方興未艾的流行歌曲事業。對面坐著的製作人強調:生活、生活,你知道就是那種要與生活發生共鳴的東西。他把鳴發得那麼重,讓我突然脾氣暴燥,一口氣把咖啡喝完。歌又換了,不同的歌手,不同的題目,但永遠有著相同的氛圍,像水族箱裡浮動的海藻,像牙科診所裡過期的內幕雜誌,像重新裝潢的美容院,像咖啡室,像台北。

我誠心誠意想為像台北這種城市寫歌,像誠心誠意為自己寫詩,兩者對象不同,所以有兩張桌子,桌子上兩本 不同的筆記本,桌子下一邊躺著貓,一邊趴著狗。有人寫文章責備我自誇寫一首歌只要十分鐘,意謂對這行業不屑等等,完全不對的,有時寫詩更快。

不寫歌不寫詩的日子裡則渾渾噩噩,屋角一個衣架掉下來已經十天了,每天經過,看一眼,沒有一點欲望想要撿起來重新掛好。生活很難,因為只想做最少的事情。上街則到最近的超級市場買寶路牌狗罐頭以及讓貓大便的砂子。下午四點鐘,想要做體操的意志力又與當下情緒互相叛逆,填完了報上的數字遊戲、空間推理,測驗你是屬於那一種愛人,與同事相處五招,百無聊賴之極,這些都不怕,這些詩都可以處理,可是歌呢?生活、生活,我想到一個德國人說的,生活從來於人不適,且對健康有損。對於生活,我愈來愈傾向於極限主義。一天絕不要做超過一件事,真的最好什麼事也不做。

(三)

歌呢?歌需要煽情。我過可恥的懶惰的生活而且寫著怪誕的詩和煽情的歌,而且養了貓以後才恍然大悟其實自己比較像貓卻一直誤會自己是狗。歌呢?歌需要煽情和押韻,譬如「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

離開台北就寫不出歌來了,在紐約寫不出來,只寫了「腹語術」,在巴黎也寫不出來,只能寫十四行。在西班牙,橫越向日葵橄欖樹的安達魯西大平原,想著加西亞,羅卡的詩和死,台北像一個黎明就忘的夢。錢花光了,剩一張機票從盧森堡飛回來,又要開始過生活,沮喪極了,在大街小巷惡形惡狀的走,有一個賣橘子的小販在他的手推車上豎個牌子寫著:「我很醜可是我很甜」當下與整個城市言歸於好。

有一次一夥人來到中山北路一個小酒吧,清晨三點鐘,滿屋子都是人,都是男人,怎麼說,可能其中也有的是女人,但都由男人扮演吧,燈光打得低低暗暗的,空氣中有一種竊竊私語的甜蜜的感覺,混雜著煙、酒、古龍水和刮鬍水的味道。忽然屋子中央一圈跑馬燈打亮了,歌的節奏由牆壁中滲出來,男人們圍攏過去,一對對的,開始跳起舞。有一個男孩在舞池前方抓起麥克風跟著卡帶唱起來,我推推同伴說,這是我寫的歌。男人和男人擁抱著,在舞池中輕輕摩擦著,慢慢的搖擺著──「讓我請你跳支舞,用一種失傳的舞步…」我知道他們永遠不可能愛上我,我在暗處覺得寂寞,但我因為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去加入他們而覺得興奮、親愛。你知道嗎?你極可能是一個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發現的同性戀,我的另一個朋友曾經這樣告訴我。她是女人,而且只愛女人。我設想到各種情況,我極可能是一個自己一輩子都不會發現的什麼什麼。我被各種可能性激發,深深被一些不尋常的激勵氣氛所籠罩。

詩壇論詩時而言及的社會性、反映現實企圖等等,寫詩時是置之不理的,不是不屑,反而是不解。寫歌時受命慢慢曲折逼近,有時成功,有時失敗(想要迎合時通常失敗),才發現所謂大眾口味之抽象懸疑,反而變成另一神秘致命之處,砰然心動。

星期天下午在頂好廣場前演唱的新進搖滾樂團眾樂手的牛仔褲,一律在相同部位橫向扯破露出蒼白的膝蓋,唱的是「你永遠不會懂我」。唉我們這一行是多麼有趣啊,我放下超級市場的購物袋,在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地方坐下來,想到大眾文化裡「公共領域」的部份,對這些蒼白的膝蓋多麼寬容,想到我甚至擁有一條比他們更百孔千瘡更拉風的牛仔褲而與有榮焉。

(四)

我們這個城市到底需要什麼樣的歌呢?寫「廢話搖滾」兜售四處碰壁,隨便寫首「情歌」夾帶一些寂寞等字眼一下就賣掉了。押ㄛ韻的最容易賣,押一韻的也不錯。寫寫就累了,朝生暮死的歌。計程車往外雙溪開,一百五十元的車程內,差不多可以聽完這一季最笨最紅的歌。聽說二十歲以上的人是不輕易買卡帶唱片的,於是所有的歌都為了取悅十五歲左右的人而寫。三十歲以上滄桑如我等者簡直無地自容──但幸好我寫歌。

幸好最後都可以歸罪給資本主義,一個炫人奪目的泥沼,令人亢奮又沮喪,今日為王明日為寇。

基本上是個音盲,同一首歌唱兩遍是絕不可能唱成一樣的,但我偷偷地多麼多麼想成為一個吟遊詩人啊。我答應我會重新考慮所謂詩和群眾。

一個盛極而衰的天王巨星披著他的金色大披風蹬著他的黑色馬靴一臉頹廢衰敗的樣子轉身沒入一條黑巷刮起一陣妖冶的風。我誠心誠意的想為他寫歌,寫塵生金樽酒如水,末世多輕薄,闌珊醉露棲愁魂,紅顏雲落歲將暮。寫波特萊爾:「你酷愛骸骨,和討人厭的標記,以便提高快感……」這是圓環街頭,牛肉場邊,我們有幾張麗宮歌劇院的優待券,我又發現有人在唱我的歌,講一個長髮女子的抒情心事,面目模糊的女子剛唱完第一段就把衣服脫光了,完全沒有節奏感,令我不勝惆悵,當下發重誓要寫一首老練風騷以節奏感取勝的歌專供牛肉場用。散了場,順著熱鬧的街走下去,有賣膏藥的,掛起一張張器官敗壞放大的照片,一隻耳朵,得的是什麼炎,爛兮兮地豎著,孤單地傾聽著,隔壁攤是盜版錄音帶,五隻大音箱齊聲共鳴:我喜歡你說謊的方式。一陣午夜的風吹來,如水。啊有時候我確實感覺與這城市完全地志同道合,沆瀣一氣。

※ 本文摘選自《曼陀羅詩刊》第9期 ※

無感覺樂隊(附加馬戲)及其暈眩 / 夏宇

我帶著我的口琴和一個三分鐘的煮蛋沙漏以為時間漏盡後可以重覆可以切割以為時間甚至可以靜止而又可以倒置我不停地吹著口琴看見他耍盤子騎單輪車噴火背在背上的鼓則早已經窮於應付。我是他的女人知道具他把我一個盒子變到另外一個箱子等等不一10次有8次是失敗的墮入「知識份子牽強的賣藝主題」。他是逃亡的無政府主義者以為一個拙劣的賣藝生涯乃是最佳的掩護我們也耍牌戲識破的人仍然丟下銅板走了極為慷慨對生命以及詭計極為寬大感概。

  草草收拾到最近的小酒館喝一杯找最簡陋的客棧投塑這一切有點極限主義但這些地方都極為老到世故不致令人顯得陌生突兀。他繼續寫他的傳單目的和他被控訴的罪名意圖推翻政府不盡類似因為我們深刻查覺一張逆著光的蜘蛛網的美麗因為海灘總是好的並且什麼音樂都可以跳舞都可以推翻政府。
  我就在旁邊吹口琴有點想成為一個沒有重大旨趣的秘密幫派裏總是錯過重大決定的那個人。我的沙漏放在桌上每當漏盡就有人走過來倒置它讓它重新開始於是不停地有人來去與我交換長過三秒鐘的目光有一個人就傳過來一根捲好的大麻那雙清晰的獸般的眼睛裏我輕輕一瞥照及的自己像有人講故事只講到一大片無人到達的草地而我總結我的嘆息不我不能愛你。
  白天我們遇到的另外三個流浪漢其中一個會背一些句子「音樂是一切」等等。我們結夥去雜貨店買乾酪和香腸及麵包他出示假鈔。聞起來像乾酪的男人狐疑一番就收下了他是我碰道的第2個對詭計慷慨寬大的人而他聞起來的的確確像一個羊酪是一個不肯跟隨夏令時間把錶往後撥一個小時的人他決定根據自己的時間到達火車站搭火車到阿姆斯特丹。
  那張假鈔從此將在人世流傳帶著不能想像的善意收到的人以更大的寬容付出去讓它流動見證一切可能的愛和溫暖和誠懇和節制和幽默和烹飪方式就像一個每三分鐘倒置一次的永無止盡的沙漏。
  我們於是也就吃了乾酪香腸和麵包早早睡覺然後我就懷孕了小孩將以安那其為名這我不是很贊成。我比較願意他是一顆星星之類的。安那其遲早也是要疲倦的。對這一點我是這麼老於世故令人生厭。一個落著雨的晚上他攜我參加一個數百無政府主義者的聚會彼此交換手藝共勉。參加者以失業的人和小學教師居多。我在旁邊用傳單捲大麻那是極好的大麻來自南美某一個即將徹底消失的印地安部落。
  我們決定5個人組成一個樂隊叫做無感覺樂隊我負責吹口琴但有人覺得這個名字未免太挑釁了但實在也沒有更好的了。他說他是音盲他只能繼續耍盤子最多再增加一個而且極可能也不會成功。大家也決定讓我收錢我說因為我是唯一的女人嗎不大家說因為只有你才有那頂唯一的帽子。
  我在帽子裏放了小紙條寫了我的名字和見面的地點和時間準備跟任何一個看到的人一起走掉。但我們表演得那麼失敗人們紛紛散去我把帽子重新戴上那是一頂舊貨攤買來的希臘皮帽無論如何帽子使我顯得聰明善良好看激動而且極願意在任何時候出門散步。
  如何解釋即使一個簡單的句子其指向也是分歧的不確定的無可詮釋的如何證明我隨時因為生活而暈眩如何告訴你我們極瞌睡我和我的小孩像豆子躺在豆篋裡那瞌睡──怎麼說怎麼說一片樹葉飄下來落在一管口琴的第七個音節上秋天開始得很是時候。我們的無感覺樂隊經過的一條街叫做時光流逝之街。
  我決定我是處女懷孕就像他決定他自己是無政府主義。他贊成不見得所有比喻都必須是準確的但他說小孩自己恐怕不會同意的。所有的小孩第一件事就是想知道自己是怎麼來的做一個小孩極為艱難的當他們找不到解釋或是解釋不夠充份他們無喇繼續下去他們就提早長大了。啊那瞌睡。那瞌睡像一種循環小數。我的小孩,在我們一起慎重睡著以前,我說你知道不知道現在現在我感覺感覺自己像一座沙丘正在正在被風吹散。
  又像一陣更強的風吹到一個更陌生的城市種滿葡萄橄欖樹和無花果的城市陽光漠漠我們對生活找到的唯一解釋是音樂。於是我們的樂隊繼續存在用一種絕大的意志力繼續存在馬戲部分則視表演者當日醒來的精神狀況決定。他也無論如何決定要繼續寫他的傳單沿途發送我
看到的一些比較不激烈的句子是這樣的:「形式。深沉的形式。密閉的。隨時可以瓦解的。匿名的形式。」有人簡潔地重視形式以輕視細節為榮。我握著我的口琴終於成功地在一個櫃子裡被變走然後在一個鋼琴裏出現我驕傲地壓抑地用我的沙漏起誓生活生活令我極端暈眩。

第二本詩集 / 夏宇

出完第一本詩集以後,想做一些完全不一樣的事情。開始想打毛衣。去店裡買了一堆最好的毛線回來,一種灰色,心情不好時去看電影時電影票根的顏色。買了竹子做的針,針頭細細。我看著自己極瘦的一雙手,指尖亦細細,就是不相信自己不會打毛線,夢想有一天可以打得流星趕月羚羊掛角一邊還可以走來走去看書查字典接電話。全天下的女子啊,請一起來打毛線。

我的狂熱持續了兩個禮拜,在在證明自己20歲時的警句:所謂經驗只是可以更流利的犯錯。毛線老師帶著恨無傳人的表情走了從此沒有聯絡。我把未來數十志向又劃掉一項,把剩餘的毛線請一位太太代打,她打出一件巨大的毛衣,沒有人可以穿,幾乎可以做帳篷露營。

那件大毛衣讓我著迷。我的第二本詩集開始有了雛形。我想出一本非常大本的詩集,大到所有書店的書架都放不下。出這麼大本的詩集幹麼?不知道,管他。書店的書架都放不下,那要放那裡?一位朋友說,可以放在門口放雨傘的地方,好主意,就這麼辦。

交談 / 童大龍

1.
聽說住在北極的人們,他們交談的方式是這樣的:他們誰也聽不到誰,因為漫天漫地淹過來的風雪,他們只好把彼此凍成雪塊的聲音帶回去,開一盆爐火,慢慢的烤來聽。

那必是有關魚獲量、關於馴鹿、雪難的話題,以及關於該在海豹皮下提煉百分之幾的油脂製作蠟燭,才能預防燭火在長夜裡被凍成金黃色的花。也許還討論什麼優生學的計畫,因為純種的愛斯基摩人似乎越來越少了。

火焰一舌一舌的舔舐它們,使它們溶解。他們溝通並且瞭解。跟人家聊天的時候,老想起這則電視上看來的,被自己詩化而不再有它原始的、誇大逗笑功能的笑話。這裡是亞熱帶,而且是春天,我們不幸面對面,站成一種必須聊天的姿勢,公園裡一篷一篷的不見得比我更耐煩的杜鵑;我想像不出愛斯基摩人他們彼此不同意的時候怎麼辦;憤怒的雪塊、爭吵的雪塊;他們戀愛時的雪塊,一定要好幾盆爐火才聽得完。

這裡是亞熱帶,比起極地的人,似乎更容易交通些,大概也更容易彼此同意;一首歌轉到哪一台都有人唱,街頭唱街尾唱,計程車裡都唱,每個人那些「啊!」的尾音尤其要命的像。看連續劇時更容易統治了,永遠緊張懸疑下期才能分解,永遠跟你的著急契合無間。

亞熱帶,春天,到處看見人光著胳膊指天畫地的聊,一篷一篷的杜鵑霸里霸氣的開著。愛斯基摩的孩子們,他們或許覺得,生活只是幾捆柴火罷了的那種數學問題。

2.
那樣我就可以在出門前把話想好,免得碰面時來不及說,不知道怎麼說,或者離開時才發覺可以說得更好。獸皮縫製的小袋裡,就塞滿我要分送的各種心情的雪塊,還留有我微弱的手溫的,那塊是給你的,我要告訴你,我真想念你,溼溼暈暈的黃昏,請你來,我們一起晚餐,吃醃製的鹿肉,我要請你留下來,在壁上雕刻我們節慶的畫,請你為我建築畜牧的欄柵。

3.
可是這裡是亞熱帶,我有一半的時間消耗在緘默中,而在另一半裡懷疑緘默的意義。我總擔心我的言語或手勢不能傳達我,而人是需要傳達的。人時時需要傳達,雖然他們常常發現,朋友有時候跟孤獨一樣不可忍受;人們光著胳膊指天畫地的聊,杜鵑霸里霸氣的淹著,圓桌上擁擠的菜餚和忙碌的碗筷,六十燭飽滿無知的燈泡,靜靜照在一群親愛而常常爭吵的人們頭上。

六十燭飽滿無知的燈泡,我們常常在燈泡下爭吵,我不是有意的,我可以想出一千句一萬句該說而沒有說的話,那些關愛的話。而我總在事後才想起來,它們湧過來指責我當時的衝動和錯亂,直至熄燈,當事物的輪廓在全然的黑暗裡逐漸明晰?我看見你像一隻鞋那樣安靜的反省白日的路途和疲憊。我或許曉得,我只是懶惰和畏懼,一種奇異的明亮在黑暗中掙扎出來,我並且曉得我們是專制的,我們在彼此主觀的感覺裡都空虛無助,你是巨大如城堡我是渺小,渺小得如沙的孤獨,為什麼我們要彼此傷害,既然我們如此類似。

4.
大旱問雲霓說,你值不值得是一種仰望,雲霓化身為更龐大的乾渴作為回答。值不值得不是問題,事實上只有仰望一途,而在仰望和仰望之間,人們終將變老和失去一切,後不後悔都一樣;整個世界曾經怎樣抗議的嚎叫,演變和興衰它自己,歲月從來都是這樣一種看不見的狂暴,監視、追蹤,無聲無息的鞭打和壓迫。

而我們在鞭打和壓迫中許願戀愛,你知道願望是一種什麼樣的東西?許願前,一切可以是漫不經心的,安安穩穩的走著路,靜靜的紅燈和綠燈,靜靜的喧擾,走到那兒該拐彎停在那兒該按那一層樓的電鈴,整條街安排得好好的,沒有一個窗口一盞燈光會令人迷失和不安;我們的眉頭曾經服服貼貼的,不肯輕皺一下。那些願望就註定是清澈遙遠的溪流,我們一旦開始認識它,我們忽然也就認識,原來橫躺在我們面前的,是這樣不只一萬哩的乾旱。石頭和沙焦急的彼此質問,它們龜裂,裂痕就像它們曾經回答過對方一些什麼一樣。

一萬哩的乾旱。許了願,事物再也不是我們眼中清平單純的性質,它們開始沈重,背負我們愛戀時想佔有的不安,佔有是一切暴動的本質,你就開始認清楚時間和生命了,你發現,彼此傷害的兩個人,原來我們感覺過同樣的疼痛。

5.
你也就瞭解,傷害甚至是必要的,儘管我們如此的類似,通過傷害,像吸吮果子一樣吸吮彼此的美味。我不是願意這樣傷害你的,只是我愛戀著了,我身不由己。我查覺那種由皮膚深處慢慢滲出的淚和喜悅,它們最初是突兀的,沒有任何的預兆,不曾聽說,不曾看見,它令人逐漸的發現:所有的景象都自動的由它們原先的意義裡脫離出來,支持它包含它,使它一日一日的圓熟,一日一日的完整;所有的情緒都被抽剝出來;萬流歸宗的去詮釋它,去感受,和感動。

那裡面滋生著秘密,那些光華的時刻,抽芽的陌生和驚喜;我們是不是曾經以許多世代的成長,成長時每一分每一秒的膨脹和壓抑去等待過它,那個時刻,打賭神都覺得遺憾,那樣完好的交通和瞭解,當糧食找到飢餓,豐盈發現空寂,大旱終於和雲霓相遇打賭,神都覺得遺憾。我們相互握著的手,沁出汗來,我們在鞭打和壓迫中許願戀愛。

6.
於是我就退隱到我自身最最隱密的角落去,誰的聲音都無法進來,我開始像一支圓規,不斷的重複和陷溺,雖然誰也沒有要求我必須像一支圓規不斷的重複和陷溺。你知道人們怎樣以一支圓規來滿足他們象徵的癖好,人們認為那種圍繞著一個定點而存在的事實是好的,關乎堅貞等等美德。而我不準備同意,如果我像一支圓規只是因為我必須那樣,我只好那樣,那只是一種情況,跟任何一種它們能夠自給自足的情況一樣,它無關美德。你知道,也許很久,也許不久,它也終將亡散和逸失,如果那關乎愛情。

7.
它也終將亡散和逸失。它可以死亡得異常迅速。此刻你這麼說,也許下一秒全然虛無,下一秒你這麼說下下一秒全然虛無,然而,感謝上帝,虛無曾經是美麗的,使人稍稍可以忍受那必然的愚蠢,可以忍受它們,並且如果有一天你願意遺忘它們而它們仍然固執的,出現;它們重新出現的時候,那是一個清晨,你忽然睜開眼睛抓起筆,順著紙張隱密的紋路寫詩:

他是我二十歲時掉的那顆門牙
再也
長不回來了

它們重新出現的時候,它們失去了它們原先的速度,說過的話都腐爛了,比過的手勢都風化了,時間靜靜沈澱著你的勇敢和美麗,你的激情和溫柔,千山萬水濾過出來的冷靜,你和離你最近的人相擁抱,它們重新出現的時候,你想著,原來就是這麼容易的,也容許這麼容易,單純得像一種牙痛,拔掉它,也許就痊癒了。

8.
時間繼續監視、追蹤、鞭打和壓迫,你真的發現自己渺小。譬如像看警匪電影:那是一個簡單的暴力世界,看完覺得好寂寞,可以那樣截然分明的生命,特定的空間,特定的行動,無所謂仁義不仁義的槍口,大街小巷的追索,門扣上暗示機密和謀殺的指紋,再怎麼轟轟烈烈,它結束的時候,你離開椅子站起來,你只是小小的街口看完電影等綠燈亮時走過去的渺小的好人。

你只是渺小的好人,好人的世界是另一種疲累,經年累月的,走那條街,頂多張口吃驚得瞪視嗚嗚鳴響的警車,天涯海角去追緝第二天早餐桌上你閱讀的新聞。

9.
我們總和遠方競跑,比較幸運的是,並沒有誰真能夠跑到比遠方更遠的地方來評定我們是否輸了。我可以很放心的繼續下去,尋找下一站的花和水源,那也許遙遠如太空的無極,我將沿路辨識我認得的星座的名字,並且抵抗它們的光芒。

生命是不是愛斯基摩人那種幾捆柴火的數學問題,你不需要同意,你接過留著我微弱手溫的雪塊,帶回去,開一盆爐火,慢慢的聽,你將看到火焰一舌一舌的舔舐它們,你將看到它們,亡散和逸失。

紫色房間裡的綠色幽靈 / 夏宇

開始(一)

  有一天,我確知我正處在這個城市的心臟地帶。是一種直覺,我來到那張地圖的中心,兩條對角線的交叉點上,點被塗黑,加上曇狀邊,成為花朵的形狀,與鄰近的聚落,維持著不規則的星光的距離。
  (我站在花的心上,右手手臂往右伸出的長度,再乘以一千萬倍,中指指尖快要碰到的地方,其實那是我真正想去的地方。)
  十二月最冷的一天,離河邊有點近,一棟老舊的公寓前面,幾隻鴿子在牠們自己的糞便之間徘徊覓食,迎面走來一個人,我想到譬如「6個段落裡的18項偶發事件」之類的命題,我錯過他,不想說他(在他頭上及腳下一公分處各打一個上刮弧和一個下刮弧)。我蹲下來,時代非常沉重。
  即將要下一場雪。雪可能是一個好的開始。有人從窗口潑出牛奶,計算著牛奶結成冰的時間,我厭惡這樣虛弱的開始。
  但是總要開始(並且要不斷制止自己「重新開始」(一個不可自拔的關於開始的開始的深淵)好,開始,一切安靜。
  好,開始。(貓的瞳孔隨著日影從線形張開至圓形那種速度)開始了。(所有的門關好,在門縫處劃上×字,所有的書本闔起來,所有的吊床停止搖動)真的真的,開始了,(地球上此刻間同時擦亮的火柴所聚集的光度和強度)開始了。
  真的有一個交叉點,兩條對角線交錯處,點被塗黑,畫上花朵的形狀。人在無垠的空間裡追求無可替代的交叉點。(像他認識的一個衰老的空中飛人再也做不好一個空中後滾翻,懷著悲悼的心情追憶著過往身體離開鞦在高中到達另一個鞦韆上的絕妙的一刻。那樣平凡的肉體,他想,在那麼絕對的時間和空間的交叉點上,沒有任何錯失。但他真的沒有辦法再相信任何的交叉點,他用眼睛畫著那些虛線,在他所有的生活行徑中,並且避免與其他虛線交錯。別人想像不出何以落地之後他顯得如此之費力,譬如他走路不停地感覺要轉彎。)
  我開始往河邊的方向走,是,我如此喜愛開始,在一個交叉點上開始,面對著水鳥盤旋的天空,假日的渡輪像記憶一樣駛過,夏天的印象在冬日的手記中翻湧,帶著金屬堅硬的質感,發出銅板碰撞掉落的聲音。雪,雪將被完全地遺忘。
開始(二)
  是,我喜愛後悔。我喜愛
  喜愛後悔
  背著水鳥盤旋的天空「驚異地
  彼此互相看見」的後悔
  且彼此撕紋的後悔
  且看罷喀什米爾的幻燈片
  且在博物館裡逆向而行
  是,我同時喜愛開始
     註:引號內為七等生的句子
開始(三)
他們倒數計時,進人新年
  對時間分割的幻覺地帶
  雨無止無休的下著
  在以平面抗拒的景深裡
  無數被雨所霧溼的
  玻璃和反光中
  我們清楚地遇到
而無法開始
降靈會
幽靈是沒有掌紋的
而且對幽靈的存在本質徹底冷漠
而且,可能有些東西弄錯了 他們聽見
他用一支圓舞曲尚田做開頭:
「白遼士的幻想交響曲,把圓舞曲
放人交響樂裡,是絕無僅有的嚐試。」
至少有7個,正準備用一種圓滑熟練的姿勢起舞
其他3個,覺得這是一場博學但橫生枝節
 且道德意義暖昧的降靈會
剩下的112個幽靈──比較不輕易抗拒的那些
則充分感受到歷史無謂的重覆
以及有意的誤解。
一個極端厭世的幽靈偷偷地溜了出去
(沒有比幽靈更不易被察覺的了
但幽靈們不肯輕易承認)
比風還要輕,差不多只是嘆息
他不能再死一次了,死在幽靈界是永遠
不可能發生的。他極端
極端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