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September 10, 2010

逆毛撫摸 / 夏宇

  1

  字是黃金、乳香和沒藥。字是肉桂。肉和桂。因為這兩個音的奇異組合我甚至願意喜歡它的氣味。浴室裏破裂的水管旁邊水管工丟下的東西裏有一個裝什麼的紙盒,我撿起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因為是法文因為是使用說明書,兩者我都對待如詩。「堵漏、重新接補。作用如金屬。對冷是聾的」。我有點激動。對冷是聾的。 那是一管膠用來修補金屬裂縫。我快樂了三個小時對什麼都是聾的。晚上的時候我知道原來我搞錯了二個字 Sourd 和 Soude,焊接和聾。讓我高興一個下午的誤會它的原義是:冷時焊接。這四個字不知道為什麼在懂得當下也帶著一種狂熱趨於冷淡的味道,像布可夫斯基的短小說名字:一種普通的瘋狂。當天夜裏貓咪爬上我的膝頭打呼嚕,天氣轉涼了,氣象報告每天都提醒你日照時數又縮短了一分鐘。沒有別的感覺就是悵惘,我以前不知道我這麼容易為季節「悵惘」。

  如果你知道什麼叫做地中海式的夏天,天空那種暴龍似的藍,陽光像一支編制龐大的爵士樂隊時不時就有整排六個小喇叭手站起來齊聲朝空演奏,那音拉到最高心就像一面乾淨的大玻璃等著要碎。讀李賀「羲和敲日玻璃聲」,我知道我不是第一個人用玻璃形容日照。但他沒有說心會碎。

  夏天差不多都是用來浪費的,夏天除了用來浪費簡直不知還有什麼別的用途。讀讀書、做做飯、遊游泳,十點半天快黑時帶狗散步,貓是絕不會理你的,牠天亮時回來眼睛賊亮,嘴巴裏一隻田鼠或一隻鳥,鬍鬚旁黏著蝶翼。夏天牠也不見得餓只是狩獵。夏天還有一種茴香酒是地中海岸絕對無所事事的酒,還有兩個禮拜一次的密斯塔勒風,是那種猛烈乾爽絕對無所事事的風。卡裏哥野地上開完了瑪格麗特菊就是百里香,漫山遍野矮矮淡粉色的小花。混散完步回來毛裏纏著野蒺藜帶刺的果實,趾間是那種地中海美食的野香就叫做百里香。從土耳其到希臘到法國南部人們把番茄青椒紅椒茄子胡瓜和在一起用蒜月桂葉百里香煨著煮爛,淋上橄欖油,冷食。

  日照漸短人們回到屋裏用飯從北歐來了大批年輕男人打工采葡萄不久我們就可以喝到新鮮的紅酒薄久蕾。我看到院子裏一株矮矮的橄欖樹結了第一顆橄欖,陽臺地上蝸牛爬過的痕跡,橡樹開始掉葉子。經過栗子樹下被栗子打中像牛頓就開始想一些事情,我知道因為是秋天。

  2

  因為是秋天我發現對我寫過的詩我差不多都是不安的因為我沒能把它們寫成另一種樣子。想想我原也可能不是我現在這樣寫著字的這個人只要同時寄出的兩封信裝錯了信封一切因緣際會稍稍錯失你就再也不知道你是誰的輪回轉世。某躲閃、逃遁、遺忘,某嫌惡、某錯愕、某轉移、誤導。某劫持。某離開正路。給某旅行者引錯的方向。以為有些什麼決定又要改變安靜地站起來走動躡足穿過所有房間。

  如果我不是現在寫著的自己可能就會走進另外一個房間看見另外一本打開的筆記和另一支拔開筆套的筆但看不見已經離開的那個人。

  那個人並不愛你並沒有讓你把牙印留在膀子上我就坐下來假裝是他正在寫如果我不是現在的自己我就會正愛著你而且我又不是他在另外一個房間裏假裝著我。

  想想這些沒有機會成為另一些詩的詩。

  某晦暗、潮濕與偏執。

  3

  每一個不小心起來的早晨都是陌生的。我的生命裏面幾乎沒有早晨。有些離奇的早晨則是因為失眠而來——就是這樣的一個早晨,大而模糊,無以名狀,在記憶裏又十分精確,我們稱之為「偶然」的時刻。偶然是永遠不可預料的裂縫,一切故事的支線被導入未知的盲點——一夜不睡,我演繹著偶然的各種必然機率覺得它超越現象和象限但當下則令人不知如何是好。我的手中有一本超級市場買來的自粘相本,用鋼圈圈住 50 張 100 頁上覆一層塑膠薄膜的硬紙板每一張都像畫布。我瞄到不遠處有一把剪刀,更遠處是一本 37 cm × 42 cm 的大本詩集《腹語術》。四年前應著一個狂想設計出來的版本但隨即因為太佔地方而令我十分厭煩。我有個深刻的感覺是詩絕對不應該佔地方。我把詩集打開拿起剪刀開始工作。

  那些字一個個鬥大,1.5cm × 1.5cm 。抽離地看每個字都像一個小小的森林枝椏交錯柔條漏金。「令人錯愕的語音的灌木叢」亨利米修說的。我剪下的第一行字是「那些忍耐許久」,我把相紙上的薄膜 小心拉開把這個句子放進去。於是連著四天拼命工作發著高熱一共貼了五十幾頁於是我發現我完成了三十首詩。那高熱像拿到駕照第一次上路一下就加速到 160 覺得人生大道筆直發亮沒有驚慌一路沉魚落雁摧枯拉朽停下來以後完全不知道剛剛是怎麼開的才意識到速度和害怕。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速度放慢了完成了七首,又接下來的一個月內更慢了,完成了八首。我發現整個過程裏我是把自己當畫家看待的。我站著工作,在一個簡單地支架著的工作臺上,剪下來的字和句子到處都是。我把字當顏色看待;有一天我想找一個介於嗶嘰色和卡其色中間的字我找到的是「墮落」,那天穿一件橄欖綠襯衫,墮落掉下來落在衣襬真是配極。

  住在法國南部不能不理會印象派,繪畫史上最初的光都在這裏被發現。每一次路過普羅旺斯,塞尚的聖維克多山像「情人的情人那張臉歷歷在目」(木心語)。 塞尚畫靜物——「那些水果充滿了取捨決定」,這句話美極——畫山,聖維克多山:「我可以在同一位置上畫上數月,只要稍微往左或往右移一下身子便可」。

  這些字充滿了取捨決定像塞尚的水果。看見飄到院子裏兩個字「溼索」落在一隻蝸牛背上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4

  寫詩的人最大的夢想不過就是把字當音符當顏色看待。讓我抄一段里爾克論塞尚:「每個顏色自我集中,面對另一個顏色而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在每個顏色中形成不同層次的強度來溶解或者承受不同的別的顏色。除了這個顏色自我分泌的體系,還不能忘記反光的角色;局部的較弱的色調褪失,為了反映更強的色調。由於這諸種影響的或進或退,畫面的內部激動、提升、收聚而永不靜止下來……」(程抱一譯文)

  怎麼樣?我覺得足以抵抗羅蘭巴特。巴特說:「陰影、皺褶、口袋和意識形態」他覺得沒有一個字是無辜的。

  5

  發現一個字叫做 Palimpesect,一種羊皮紙可藉特殊藥水重現隱匿的書寫。波特賴爾用來隱喻記憶。女性主義說「但她的大拇指印浮現」。為了波特賴爾和羅蘭巴特和種種什麼什麼主義的關係,我極想極想用一種建築師用的透明繪圖紙印這本詩集,想想那層層疊疊含沙射影指鹿為馬的可能性——你可能在第一頁第五行旁邊就看見了第八頁的第七行,想想別人又要說這是「互相指涉」——令人有點高興。但為了塞尚的緣故(最終我可能把自己當油漆匠看待),為了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字「純粹」 (至今想像不出它的顏色),也為了有人說塞尚極可能是視覺殘障故眼遇各色皆成異色,我決定用一種我們小時候畫畫用的繪圖紙印,撕開時留下毛毛的邊,用粉蠟筆上色,如果你從右邊開始,你的小指側面直到手肘處都會沾上顏色,這個顏色一路摩擦到左邊,你遲早就會進入「野獸派」。

  6

  有幾首,它們慢慢接近了一種雕塑而不是雕刻。有幾首,它們是一些回聲,是腹語的腹語(的腹語的腹語)。有些是對字本身的冥想。有些是某種瑜珈姿勢的演練。一種食譜。一種時裝表演。一種反抗。一種吞噬。一種再生。一種殺人見血。一種焚屍不滅跡。一種愛。一種恨。愛極生恨。恨極生愛。最後,它們是一種輪回 說。這本詩集是上一本詩集的再生轉世有共同的胎記。喝過冥河裏的水前世種種煙消雲散,但有一天你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你覺得你曾經來過,剛認識一個人你彷彿早已認識過。你不知道怎麼解釋,是前世。

  7

  ●有時候剪下一組字,反面是另外一組,譬如「險險舔過」反面是「暗底歡愉」,想很久要用那一面。
  ●有時候先浮現兩個字「答應」,腦中的圖案是一大匹布在陽光下被竹竿撐起,迎著風刮到樹枝又掉下來。翻遍整本〈腹語術〉找不到答應兩字這是不可思議的。
  ●為了一些線條上的連接需要「其他」兩字。但剪得七零八落的詩集裏再找不到其他兩字於是在安那其裏找到其在錯過他裏找到他。
  ●你有沒有玩過撿紅點?
  ●第一首〈耳鳴〉意思是「耳朵的手風琴地窖裏有神秘共鳴」。
  ●〈音樂〉做完發現變成一個故事,確有其人。
  ●這樣的兩個句子「有人呼喚我的名字」和「遺失三顆紐扣」,一個絕大的誘惑是找一個「像」字把它們連在一起讓它們「產生意義」。我必須承認意義是極端恐怖的誘惑。意象尤其是。最後我以我終究不是一個畫畫的來自圓其說,意思是,我實在無能抗拒這些誘惑。
  ●這也是它們最後被當做一本詩集看待的原因,而不是一本畫冊。
  ●但是最後我還是把「像」字拿掉了。
  ●極容易完成類似這樣的一首:
  「肉體
    到最後
     比詩準確
     難寫」
  但這絕不是我要的。
  ●〈由1走向2〉完全是廢物利用,都是些剪剩下的字,幸好找到題目「由1走向2」。結果旨意太清楚而完全失去了廢物的美。有損失若此。
  ●喜歡「玻璃」的音和字形和雨打在玻璃上。玻璃的前生是琉璃。在<插圖>這首裏把玻璃當副詞用。不帶修飾,沒有情緒。
  ●「猶豫」放大到百倍就是一條小獸。爾雅:猶豫,猶如麂善登木,此獸性多疑慮,常居山中,忽聞有聲,即恐有人且來害之,每豫上樹,久之無人,然後敢下,須臾又上,如此非一,故不決者稱猶豫焉。
  離騷:心猶豫而狐疑兮。
  又,犬隨人行,每豫在前,待人不得,又來迎候,故雲猶豫也。
  實在猶豫很久要不要用猶豫這兩個字。久久瞪視覺得神魂顛倒有寒氣自腳底升起。覺得它的毛色是有點黯淡的鼠綠色。
  ●最長的一首〈把時鐘撥慢一個小時〉我以為我找到了一些我要的聲音,那麼輕,那麼乾淨,有幾個動作但也幾乎不算數。我覺得找完成了首「沒有陰影與皺褶」的詩。用寫是絕寫不出來的。極低限的詩。
  ●貼完〈以訛傳訛〉直覺是最後一首了,但接著又貼了〈擁抱〉,完完全全地感官。我以為那是一首美麗的詩做為壓卷。詩,這時候我有點懂了,它同時是一種流浪和一種歸宿。

  8

  我不能不提到我虎斑紋的貓咪弟弟。牠最喜歡打盹的地方隨著天氣變涼變得離我愈來愈近,最後就乾脆橫躺在我正忙著而亂成一堆的工作臺上。牠趴在那堆字上 用一種盡可能把自己拉長的姿勢盤踞著打呼嚕。我再怎麼是一個詩人也絕不至於因為詩而犧牲貓的。在不影響牠的睡姿的情況下把那些字輕輕抽出來抽不出的也就算了。大半天過去牠睜開眼睛弓著背站了起來,有些字從牠的腹部掉出來:「從此不再出現」、「光滑發亮」、「壓縮了」,好極了,神准,大力摸摸牠,逆著毛的, 牠最不喜歡的那種。

  也不能不提到我的狗牠到了法國以後改名叫做混,牠打呵欠打噴嚏抓癢驚天動地地抖身子在我靈感洶湧的時候用那種我永遠無法拒絕的狗眼看著我要求散步。我當然也不會因為詩而犧牲狗的散步的,但散步回來對一些句子的顏色組合又有新的看法了。有好幾首詩還真的是牠們完成的呢。

  我要不要提到朝西的那扇窗子呢?窗外七棵橡樹。每一次開窗就是一陣紙片飛舞。

  我要不要再提一次這本超級市場買來的相本其實是黏度不夠的很差的一種相本,每一首都貼得有點耳歪眼斜,再加上更差的我對直線的目測能力,如果你看到我的原稿,你會覺得這是一場十分破爛的時裝表演,但是將計就計——那些字的移動、修改、遺落和貼補都找不到痕跡的,天衣無縫,雖然破爛。

  9

  「並置顏色對比定律」:一個純淨的色體使視網膜產生補光的現象。橙色有藍色光環,紅色有綠色光環,紫色有黃色光環。這些光輪的干擾意味每一個顏色都會改變其鄰近的色彩。

  我怎麼老在印象派的色彩理論找到我癡戀文字的根據呢?尤其是「點描法」。

  試讀一段莊子:

  孔子問於老聃曰:「今日宴閑,敢問至道」。老聃曰:「女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女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 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跡,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
    
  「今日宴閑」四字滿地樹影,條紋和斑點中置一老舊土黃籐椅,那光是藍灰鑲點不著邊際的漠漠的紫,帶著煙黃色的光輪早早已經改變了三個字外「道」的色彩,「其來無跡,其往無崖」,黃點紛亂。道是離奇的滑坡。道是什麼顏色?道是鵝肝色。
  你覺得「低聲說話」帶著什麼顏色的光環?

  10
  我的第三本詩集〈摩擦‧無以名狀〉。
  我預設兩類讀者:
  ⒈讀過〈腹語術〉的;
  ⒉沒有讀過〈腹語術〉的。
  但可能第一類讀者樂趣會大一點,因為如果你可以不費力地指出〈摩擦‧無以名狀〉裏的那個句子是出自〈腹語術〉的那一首詩,你就有機會參加某一秘密幫派所舉辦的秘密通訊猜謎得到一份神秘不詳的禮物。

  對第二類讀者我只有一個建議是讀完〈摩擦‧無以名狀〉回頭讀〈腹語術〉,把腹語術當做回聲。

  詩集名曰〈摩擦‧無以名狀〉以儘量讓人記不住為原則,集中 45 首詩果然沒有一首是我可以記住背得起來的,連題目也是。初冬,葡萄田裏葡萄枝葉修剪淨盡,遠望像一大張樂譜填滿沒有起伏的低音,是最低限音樂。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六開始工作那天,每日占星術說:「月亮在晚上 10 點 41 分由金牛座進入雙子座,極佳的情勢適於再磨光、刷新、修補、重新裝滿。」我知道字大概永遠不可能變成顏色,也不會變成音符,也不會變成葡萄藤,這本詩集裏的企圖可能是失敗的,但希望詩可以留下來。

  這篇以占星術的預測做為結論的序被 dear R 認為「難得地清楚」關於創作動機和過程,我心裏暗暗得意,但他接著說:「你知道就像有些抽象畫冊前面的序寫得是絕對清楚,但序後面的畫還是沒有人清楚。」說得這麼好的,我還是很高興。

  三月回到臺北應「聯合文學」邀請做專輯,我拿出了這些作品,45 首重新以別種字體打出來,乾乾淨淨,悅人也同時掩人耳目,我再三看不能不承認它們還是詩,我把整本原稿帶給一些朋友看,他們都贊成印成詩集時儘量保留手工剪貼的質感(雖然這些 1.5cm × 1.5cm 的字都得照著開本縮版),那麼即使詩可能是失敗的,希望企圖可以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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