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18, 2010

一 個 美 麗 的 早 晨--無 名 氏《 雷 霆 :完 美 的 精 神 》讀 後 / 張耳

一個美麗的早晨
昨夜誰第一次如此排列辭句?
虛幻的景緻冬日里驚雷滾動風暴    
推翻遲疑的枯葉和不確定的枝幹。
解開扣緊的拘束,冰河上晨光斜射
小心探尋怎樣歡慶眼前獨一無二的現實?

夢一樣陡現
大風中狂奔的女人
紅衫長發勁舞如蛇
不明身世掠過車窗玻璃
禮拜日肅穆的反光

聽我說! 我來自動力原初,
我來尋找尋找我的人。
你看我你看見你自己!
不要反駁,你要恭敬!

清水浣洗清水流。
早晨的世界沒有詩有奶
和女人和嗓音擰檬香的肥皂
薄荷牙膏一個半個五彩泡影
如遠方信息急切迅速滑下視野。
女人的夢想變成男人的慾念後,
你止也止不住的心緒
在每一個早晨嶄新地誕生。
就在這裡嗎?
就是這唯一的早晨?

長早飯濃咖啡紅茶
然後讀報寫信
用粉紅的紙淺淡的水紋
然後聽音樂
芬芳一朵完美的玫瑰伴二月南風
吹拂肌膚忘形挑撥彈性的春情
眼神縈繞清淺卻歡欣流暢
自深遠的背景裡一再凸現。

我成功我失敗
智慧卻一無所知
沉默而滔滔不絕
被污辱被崇拜
我是土生土長的異鄉人。

鳥鳴一顫而逝抓不住
竟劃下尖銳又肯定的圖形搖擺
軟椅孤寂的節拍
As if you know what I am thinking
鬼機靈
只為一種想像生活
投入一池純粹的水或者風流的懷抱
遊戲完成一朵世紀末的玫瑰
枝椏尚未泛綠
你已經急急奏完了春曲

我是聖女,我是娼妓,
我站在你全部恐懼的背後
我是你所有自信的源泉
你要服從我! 你要小心!

太陽透明地與我一起從屋外走過,猜不透
屋裡孤獨的集體秘密,烏鴉叫吉。
後院裡茅草女巫手臂滴水
藍風衣沉著臉迎面撲來
別嚇唬我--沒有女人也沒有孩子
街道鋪張起坑坑洼窪的惶恐
吸引你步入濕潤如夜的景深:
修道院改編博物館閃光的金屬門面
晨鐘和大風裡狂奔的女人
肌肉搏動細腰肢緊乳房
千年精靈
你是她?

我是生我是死
我最先我最後
我是每個聲音的名字
每個名字的聲音字和字間的空白
只有我知道我的姓名!

半塊吃剩的麵包
駕潮流自西方向東挺進
以為有利可圖。 如果你能不嚼碎另外一半
避免冰凌表面耀眼的虛光河底
靜態的邏輯--水草游魚咸腥的詩意
那麼,這你與我的早晨
大風中狂奔的女人
也許會展示善意珍藏的精神:
呼吸起伏溫涼可觸
哼著你為我作的短歌
以及精神以後無盡的變奏。

Sunday, October 17, 2010

漁人與作家 / 張耳

這條路我總走錯∶出地鐵往西
就誤入東方的中國城,黑咖啡
酸辣湯,餐桌花瓶裡也埋著鎮魚的冰。
混淆的湯水,鮮花與魚腥。

只有我一個茶客,明亮的地板,手繪彩漆
方桌。 書沒人翻動,每人都可以是一部。
今天釣上來的魚,昨天早已製過標本
裝了鏡框,釘上牆。

河依然從窗外流過,桅杆豎立在巨型傢俱店
後面,與我相隔源源不斷的街。 龍骨懸空
空為某種頭上的情致。 沒見過漁人,或者作家
也許他們病了,也許他們已經出城。

詩流於這混雜的日常,清潔如舊的
佈置。 走進來的都是過路人,不著急地
吐納—安然已經美麗,即便沒有漆花
香花。 詩是城。

只是這條路總錯,不斷猶疑的坐標
象沙漠季河,漁人每十年走出來一次
用魚乾換佐料,糧米和書,這碟急需的青菜
證明,他們回來了,拎一小串詩。



還是先確定自我的身份,生產者—消費者
兼顧? 出海時你看見什麼? 看不見魚
上鉤的是魚死的過程。 非常難過,卻出神
張著嘴,因為你不可能控制兩極化冰。

船板咯吱咯吱在腳下掙扎,時刻準備
離你而去。 除了站著,小心垂下
這偶然一線,你只能高舉雙手,希望
更像祈禱,願你為我殷勤的姿態徇情。

這難道不如一次婚約—
茫茫复盲盲,丟個眼波給過路的魚
你和他一口把月亮咬住,咬緊不放
海浪翻身,連太陽一起抓落。

退潮時,你們對坐桌旁,不經意地剖開
彼此,把每根神經從頭嚼到尾,還有心肝
和不再看見的眼珠。 聽得見腸胃
嘰咕,直到彼此全部吃掉,首尾嵌合。

每次下網,都找不到水,因為月曆的關係。
每一條魚,佈滿刺,非出血才香。 魚湯
溶入所有想像,月光,血光,嚐一口
嚐一口,你就數得出月亮下所有的浪。


在我們的推斷裡,生活曾經淳樸—
漁人與作家,這個海濱城市真正需要的
職業。 可眼下打魚不如賣魚,不如端上桌面的
小小賣弄。 一眼便認出這個季節流行。

他曾經讓人們在水邊滿足,從而跟他進入
天堂。 現在,地上的我一邊沒水一邊沒頂—
閃光發亮、無窮盡計算、聲嘶力竭之後,把心
拋向何方? 真地釣上什麼就是什麼? 魚、我。

坐在酒吧前的俏女人過來問我是不是演電影的
女俠,在北京磚牆大院鐵灰屋頂上飛奔? 是啊,
夢的佈景路過這河岸飛雪的小飯館
是誰? 曾經是誰? 他、魚。 盤子裡。

不管是誰,捕捉住,才是你的。 寫下
才活過。 只是玻璃的海裡,盛不下你,頌揚他
不如描述這把刀,先問問彼此的身份? 炒作之後
依舊蒙著哪處的風沙? 色味真地永不減褪?

那些辨不清的航線水情,轉眼間使你和他
仇敵,兄弟,母女,懸在高處牆上眼神離散。
桌子上,最後的雪下個不停,串串黑腳丫
向東,向西,將通向那裡的路一再掩埋。

Saturday, October 16, 2010

山西情歌 / 張耳

你回來了
我不再出門
遍體撫摸
皮膚的記憶盛過心的嘆息
黑鳥還會在我的黑頭髮中作窩嗎,親親?
兩種撫摸不是一種撫摸

你來了
我重新描畫眉毛
鏡子落滿塵土
伸手去擦
連影像也擦去
我還能找回那對黑眉毛嗎,親親?
兩種表情不是一種表情

你來了
樹葉竟全落了
於是在室內種花
沒有陽光,草也能長
真是奇蹟,親親
兩種綠不是一種綠

你來了
我開始編故事
並唱給枕頭一隻只催眠曲
枕頭也會閉上眼睛
甜睡不醒,並且做夢
我也能同樣安睡嗎,親親?
兩種夢不是一種夢

你回來了
我在門口掛出
"油漆未乾"
可這兩種漆不是一種漆,親親!

Friday, October 15, 2010

第五種取向 / 張耳

也許折一隻紙鳥是最後一招了
翻上翻下總不如意
"東方屬木",她宣布
太陽神莊嚴的嫩臉
塗上一層綠色就變成了你
剪下的那片枯黃的葉子
飛翔雲際
放逐多年自牧成羊
牧童的歌流傳至今
披上狼皮
不過為了發出狼腔
顫顫巍巍依然帶著羊的口音
不屬於狼
另外一種
眼睛閃著格言詭譎
不必急於辯論太陽的性別
變性手術是這個世紀偉大的發明

昨天被你踢疼的石子
今天長成一條哈哈大笑的嘴
還要再玩一遍嗎?
變完魔術,說完相聲,洗了臉,浣了手
出兵,收兵,和平演變之後
還要再玩一遍嗎?
憤怒都多餘
索取說明書
智力遊戲
人死了,氣不能短
細則一定要讀懂
"東方屬木",她重複著,不屈不撓
流淚也白流
不是所有的枯萎都能再次抽芽
變性手術亦無力回天
就結束了嗎?
結塊的油脂浮動在盛宴後的盤碟上
消瘦的肋骨成排地乞討
一些偉大的字眼漂蕩得驚心動魄
婉如鳥語
紙籠裡的生活也是一種生活
更適於作夢
印在鎳幣上的依然是漢字
重新擲一次吧
追尋千載難逢的機率
"太陽正照在你頭上",她高叫
不錯
添一根重如泰山的羽毛
再作一次有關翱翔的更為華麗的演說

東方屬木,南方屬火,西方屬金,北方屬……

Thursday, October 14, 2010

本地現實:必要的虛構 / 馬永波

1

火焰熄滅了,是清理灰燼的時候了
混亂,如果從更大的一個範圍看
便有了秩序。 沙丘統一於沙灘
風的走向,海洋也是沙丘,液體的,
時間的。 燕子密集地飛行,又散開
憑藉氣流迴旋,升高,突然進入了
來自海上的強風,像帶鐵鏽的雨點
展開傾斜的扇面。 那些線條,直立的細線
橫斜、彎曲的粗線,帶有銳度
被散步的色塊同化成一片響亮的和聲

突然降臨的新事物,在晚些時候
遭到厄惡運,但從未來的方向看去
謙虛地縮成了一個點,可以被建築師忽略
而建築則成了沙子和磚的虛構
被倒持望遠鏡的設計師,抽象成
浮在城市上空的省政府。 雜誌將季節提前
包括節日、天氣、汗水。 早上預報的小雨
遲遲未下,將傍晚的到來一併推遲
誰在推遲自己的一生? 將火焰從肩膀
抖落,從灰燼取得入骨的寒冷

燃燒就是熄滅。 在此處熄滅的在彼處
燃燒,在未來顯露出影響,但並不超出
地平線和一個逐漸縮小的窗口:一連串
在電腦屏幕上推向右上角的嵌套視窗
可以方便地放大一個,拖著它到處漫遊
直到現實的慣性為零。 像一個老鼠
尾巴上帶著夾子。 但在街上沒有人喊口號
沒有紅袖標。 只有微軟公司的巨幅廣告
在天空上不斷地推近、拉遠。 像一個方形籃筐
捕捉地球。 有深度的事物顯現在平面上

2

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左右你,要求你具有
塵世的特徵。 一個孩子在遠處瞄准你
紙板靶子在一股水柱的壓力下
慢鏡頭攔腰折下。 潮濕連接起草地和樹林
以及更遠的公路,寂靜和一個家庭的童年:
一首尚未成型的詩改變你的生理反應
到底是誰在支配誰? 它的未來
是你的身份。 你永遠不會有身份
不會將你散佈在人群中的形象收集起來
一個套一個的辦公室將你縮小為零

無論在生活還是在詩中,有些事物
永遠不會繼續,繼續的是天氣
和有關天氣的開場白,車間繼續沒活
通勤車繼續正點。 完美的一天繼續這樣開始
“天氣真冷。”“是啊真冷。”
“昨天晚上那雨下的呀,嘩嘩的。”
“是麼,我睡著了沒聽見。”“雨點有這麼大。”
另一個人插進來,“今天晚上還有雨。”
“今天白天呢?”“也有,小到中雨。”
然後看窗外重複的風景,或者假寐

晚上談到股票,江水暴漲,一些事物的
下沉和另一些的上浮。 前一天的話題
沒有得到繼續,而是重新開始了
“買'生活”了嗎? “他們交換早上的報紙
在證券版(最近擴到兩版)有他們關心的變化
我按字面上的理解,“生活是買的嗎?”
當晨報、時報、日報、周刊、晚報拍打
我的腦門趕走殘夢,我知道內容與形式統一的
數字,已經覆蓋了我們的意識。 沿途的
事物,滾雪球一樣裹住膨脹的大腦飛奔

3

本地新聞,播音員用普通話播出
那些錯過的就去讀報紙,沒有報紙的
就去聽人復述,反而更加簡煉
一具屍體輪流到眾人的口中咀嚼,它的氣味
深入軀體的各個省份。 一個讀者在高潮處
摘下眼鏡,提高了嗓音。 他們嘆服罪犯的
智慧,計算他貪污的公款可以買多少輛奔馳
多少淨使凇想到廠長一年的“額外”收入
他們立刻成了狗娘養的。 事實的普遍性來自
標準的普通話。 肇事者從車禍中偷走了輪胎

公共車上人們齊刷刷起立,行注目禮
路上的人則像一個黑色的花圈,套在殘骸上
提前舉行葬禮。 方向和距離立即成了問題
我坐在踮起的鞋跟間,我想的是
如何描述一場車禍,如何讓短暫的
進入永恆的。 在其中控制死亡的加速度
用語調,分行,標點。 怎樣使不在場的
成為在場,讓時間倒回去。 但裡面顯然
沒有靈魂的位置。 因為無法想像靈魂
在猛烈震動中,是依物質的慣性向前

還是依照上帝的引力向上,像潛泳的人
雙手高舉浮向大氣層表面。 靈魂是什麼?
靈魂和體重是什麼比例? 如果一個人
在物質的包圍中手足無措,並且欣賞
這種手足無措,那是不是靈魂在作怪
靈魂是使麵團發酵膨大的東西嗎?
本地新聞,電波在空中穿梭,唾沫和鉛字
染黑的粗大手指,塞入耳孔,挖掘
大西洋像半片報紙旋轉著吸入抽水馬桶
讀隔天報紙的人,感到自己面目陳舊

4

上帝坐在電腦前旋轉,熟練地將事物
轉換成符號。 每一實體都由對應法則
投影在另一空間。 黑暗的機器內部
一顆疲憊的螺絲鬆動,一粒沙子顫抖
磨損著心臟。 生活不允許的
便在電子遊戲中實現,這一點
電腦與詩歌作用相同。 我愛這一行啊我愛啊
時代沒有為我們準備一個特洛依
但給了我們更好的:奔騰,英特爾
它是“英特那雄那爾”的縮寫嗎?

國際互聯網絡,將病毒的革命激情
以光速傳播。 雲彩堵塞了每一個巷口
科學中蘊藏著人類無法預測和把握的因素
人最終將被自己的創造物所左右。 “看來
你對你的專業並不怎麼在行。 ”在藝術中
含混產生無法預期的意義,是必要的
這與科學不同。 “我知道,我分析報表、曲線
雲南的地震和領袖的逝世,股票需要理性
這與藝術不同。 ”知識並不能使人幸福
股票大廳將理性的人旋轉成直覺的人

“這太消極了。你的特長應該能帶來點什麼
稿費高嗎? 是一下子把一生的錢都掙完
還是慢慢地掙? 跟他們混混! 找點兒門路。 ”
跟誰混? 除了錢,人們已沒有共同的話題
傾聽者狡猾的眼神,像一條時時要溜走的魚
兩個平面上的物體產生磨擦,一個平面
則產生碰撞。 譬如兩個人戀愛,先碰思想
後碰身體。 冰塊磨擦後留下談話的融水
一場無聊的談話是暴露了雙方的愚蠢
使一個抽象的人還原成具體的人

5

崇高的虛構原則統攝一切。 更多的時候
你感覺不到現實,只在某些時刻它才顯露
像露出木板的銹釘子那樣固執,比如
分房子、漲工資、評職稱、孩子入學
金錢和權力虛構了現實,你只好去虛構詩
你可以這樣下去,至少落得為藝術獻身
可孩子是無辜的。 在個人自由與責任之間
一個洩氣的皮球被踢來踢去,越來越癟
把一切寫到詩裡也仍是個紙老虎
經不住風吹雨打,更經不起火燒

錢,錢,錢! 錢每天都在漲價
一首詩可以買二十元,現在只能買十塊
畢肖普說詩是老式加拿大元的一幅素描
白色,灰綠,或鐵灰。 我覺得它更像漫畫:
隱喻和象徵修正口語,抽象歪曲具象
捲心菜和蕃茄的價格天天在變,像天氣
小販和顧客寸土必爭打拉鋸戰
一方疲軟另一方就堅挺。 但最堅挺的
還是美元。 老人重疊的側面像被反复張貼
去市場做應用題的小學生面目模糊

現實是天文數字,你是小數點
如何與之對抗? 你甚至找不到它的巢穴
現實的局部就能把你壓垮,比女人的局部
還可怕。 持放大鏡的現實主義把局部反映
成整體,持望遠鏡的浪漫主義則蔑視現實
一個觀察者如何能看清他置身其間的東西?
對現實的態度將廣場上的人群分開
塑料袋裹著鮮花的屍體飛上雲層
以出口鳥糞為生的島國臉孔蔓延到頭頂
主張虛構的人本身就是個幻影,只是佯裝不知

6

因此請允許我虛構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把它放在二十世紀一家虧損的工廠
十三樓一間臨江的辦公室,一個中年人
沉悶的愛情。 不是在公園,也不是
在慾望的舞池裡旋轉、放屁,在鱈魚身上
踐踏大海,或者天堂在一個詞中越升越高
這需要耗費我半小時的集體時間和個人激情
包括中間喝水上廁所造成的停頓
他在遲疑的跳棋上看似無意地碰她的手
身體裡的寒冷促使他握住它,“你冷嗎?”

她的手像一條溫暖的小蛇反纏過來
(她剛分配來的時候坐在他的身後
不停地可憐他,還有他不合時宜的詩)
她窄小的臀部讓他感到命運的吝嗇
他開始昇華,為他的怯懦尋找藉口
“不要以為生活可以無休止地進入,
到我這個年紀,才懂得愛情不是遊戲,
而是人性的尺度。 ”他引用別人的句子
玩味幼稚的感覺。 “我們不該這樣。”
她起伏的化學臉拍打他的道德感

“我們寫信吧,那是唯一值得珍藏的東西。”
兩年過去她還是那麼瘦,除了某些局部
在增厚。 他更加愛她,把它當作青春
的尾聲而不是插曲,用身體培養一個
無奈的老人。 他們沒有告別也沒有信
他更像一個導師,陪她走過青春的煉獄
把她交還給幸福的婚姻。 世界奪走了
他最後一根稻草。 只留下無聊的記憶和
內臟形狀的痛苦。 現在他寫下這些
彷彿寫下別人的故事,彷彿他自己並不存在

Tuesday, October 12, 2010

白日酒吧 / 馬永波

彷彿來到已經決定離開的地方
剛剛正午,我們好像已到了晚年
白晝的頂端放出弧光,軟下來的花莖
伸入停止擴展的隱蔽空間
這裡沒有什麼客人,光線也不夠幽暗
可以看清葡萄酒瓶上的商標
冰塊在杯中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想像的冰山”,大理石一般的流動
水晶的無數斜面堆疊起來
“每當我出現,人們總是一下子冷下來
剛才他們還在熱烈地談著什麼。 ”
是否有一種厭倦,從一開始
便瀰漫在空氣中。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
在詞語里呆久了,會浮不起來
這時,任何事情,比如放學的孩子
電話鈴聲,或者一個出於恐懼
在街上大笑的人,都會如救生圈一般
隨著殘骸從浪花中湧出來。 “我頭腦中
進行的事情的中斷就是生活。 ”
我們揀一張靠近柱子的座位
好像剛剛坐下一樣,眼睛在慢慢變形
但仍然看不清你淡淡脂粉下的情緒
苦味的酒從大肚瓶中平均流入
透明的高腳杯。 假葡萄葉子附在牆上
一輛生鏽的解放車,各部分分開
嵌在牆上。 石頭在這裡只是增加著寒意
在膝蓋以下。 少爺在吧台後獨自玩骰子
疊起來,像圖騰柱
它能否比巴別塔還高。 他的喉節
突出在襯衣領子上,還在變得尖銳
“可是生活呢,生活在哪裡?”
可以想像的稚嫩嗓音。 我並不相信
有人能從火車站直接駛入這裡
就像一座酒吧從空中冒出來
兩頰掛著泡沫,像一個失踪的身體
突然從還在晾曬的衣服中出現
還要多少個世紀,才能聽到你在我的盡頭
說出的話,彷彿粘在大西洋底
電纜上的貝類,聽不見大陸間傳遞的信息
空間就是海洋,酒吧是其中最聾的
聾到零度,聾到骨頭被凍僵
也許我們還過於年輕,還需要許多年
才能從落雪的街上走進一座白日酒吧
只是為了離開。 “我不斷地想著那些
非凡的情侶,狄多,克莉奧佩特拉
貝雅特里齊,也許,還有薩福
那些火熱的島嶼和天堂的涼風
為什麼要在地獄的狂風中不停地
旋轉? 《福音書》說過
通往生活的大門狹窄,道路崎嶇
但愛情,也許更多地通往死亡
它也受制於地心引力的作用,讓人
愚蠢地倒懸。 玫瑰是肉體
而百合則是純然的香氣,引導你
走上善的旅程。 ”我們
湊近去看牆上帶鏡框的風景
每一個里面,都有一次小小的戰鬥
轉移到戰場的其他部分
“挺美,但只是贗品
值不了幾個錢。 尤其是裡面按住帽子奔跑的人
應該在風暴來臨前消失。 ”
你必須改變一下自言自語的習慣
你為什麼不看著我的眼睛說話
來,讓我再給你斟上一點
渴,有著坦塔洛斯的身體
頭上是時高時低垂釣的塑料水果
“她們是一群婊子,像窗戶紙
一捅就破。 ”陰影向內彎過去
成功是最好的除臭劑。 燈光照到誰
誰就開始回憶。 也許老年才會有沉醉
飄洋過海地遞過來。 “這酒產在
波爾多,我這裡剛剛賣到96元
在外面的商場要80多元。 ”但是否
它在空中被兌了水,抵達我們的
只是一個像徵,從中可以減去
時間和捲舌音。 現在酒吧里
仍然客人稀少,情侶總是徑直走入
最裡面的角落,陰謀家也有同樣習慣
事物的出現和消失取決於
觀察者的角度。 “只是坐一坐。”
“一杯扎啤,一客蔬菜沙拉。”
剛剛坐下的物質主義嗓音,好像
剛剛做成一筆交易,洗過了手
可惜這是一間半埋在地下的酒吧
沒有窗戶看到街上的變化,雪,行人
車燈不知何時已經燃亮
“花是折下的音樂
音樂是花的盛開。 你喜歡音樂還是花? ”
向日葵在牆上旋轉,像漩渦
帶來遙遠的事物:小溪邊你頭簪黃花的微笑
酒和幽暗並不能讓大腦關燈
在這裡做夢會提前衰老
從變得寬大的衣服裡掉下來
周圍的變化在內心中減少成
單調的寂靜。 我們也許是兩個圓形的迴聲
彼此反射,形成第三個圓圈
那裡可有一個彩繪的天堂閃射?
為了不使靈魂毀滅,先得拯救肉體
從這一點看,圭多
比貝雅特里齊仁慈,他以羔羊為燈
“他做完了他來到人世
所要做的一切。 他開始了真正的生活
在短暫中受蔑視的,在永恆中
遭遺忘。 他活著,不在任何地方。 ”
對於我你就是天堂。 “可我還不知道
我身上的暗道通向什麼所在呢。 ”
有沒有倒置的山和豎起的洞
通向一個屋子的兩個房間
通向冰與火,深處和高處
當一個人從幽暗的深淵返回
恢復水平的目力,幸福就是一束乾草
一本白皮詩集用隔天的報紙裹著
在樹皮做封面的留言簿上
畫像,一張帳單遞過來
我在上面籤上:下次請你吃飯
雪模糊了行人的視線,回首望去
這座酒吧我們好像從未來過
“後來我自己又去了一次。”
另一天你這樣告訴我,你真是個好人

Monday, October 11, 2010

蕾一樣的禁錮著花 / 童大龍



七月的時候我們困於炎熱而頹喪。距離37.5°C,我剩下皮膚和汗毛,感覺巴哈令人無法忍受。我想坦白承認自己的感覺:「也許我太過於信任我們的關係,錯以為它已經可以忍受背叛,或者炎熱。」

換上Rod Stewart ,「來愛我吧,狗屎」粗野的嗓子喊著,電吉他一路叫囂沖天而去,所有的奢糜、懶惰、專注,以及因為要逃避一種陳腐而導致的另一種陳腐都在這兒;Rod Stewart ,一個蒼老的孩子,全身是過時的花招捨不得放棄。

A打電話來,A有十個粗大、崎嶇不平的腳趾在他笨重的鞋裡。它們必須彼此適應,這是困難的事。

A的錯誤是唸了一些貝克特,充分學習了咯咯啼啼交談的句型。他看著錶,然後會說:「大概是六十年以前。」

我花了很多的時間跟A講電話,大部份是一些句型的轉換。樓下鋼琴一鍵一鍵彈上來,蘇蘭多海岸,聽得出是拜爾沒練熟的一雙生生的手;碎裂的,礁石奇多的海岸。

我想一個人的腳趾頭可不可能繼續進化。如果一個人必須對自己四十歲以後的臉負責,也許也應該包括腳趾頭。

唱針已經划到唱片的底部了。終於,我有機會說:

「我下次再打電話給你吧!」

我坐回一九七八年七月黃昏的窗前,因為炎熱而頹喪,我們,我和他,以及碎裂礁石奇多的海岸。無論如何,A還將有很多很多年才會長到四十歲,我似乎不必提早將我的憂慮告訴他。四十歲,四十歲時的小趾頭,和臉孔,和世界──我想起一個卡通片「The Wizards」 裡描述的一百萬年後的人類。

一百萬年了,在城堡裡,他們仍然從基本的倫理關係開始分裂,然後戰爭,有完整的抵抗和攻擊設備,有間諜事件,有一些乳牛般的美女。他們是進化成只有八個手指頭八個腳趾頭的人類。

一百萬年了:城堡、間諜和美女;一百萬年了,他們仍然用指尖參差的敲打桌面或膝蓋來表示他們的困惑。

有什麼不一樣?有吧,他們不大可能再因炎熱而頹喪──我還想說:「有五○種方法……」那是葛芬柯的歌,一個人因不因為炎熱而頹喪都應該聽聽這首歌;有五○種方法。

這個歌名終於讓我覺得有點希望。我去燒了一壺水,看著它,等它沸騰,放一撮茶葉,慎重的聞了它的香味,是龍井。龍井在沸水裡肥胖的長起來了。我們之間沒有爭吵,只有汗,我發現我的頭越過了他的肩膀而我正在思索我們──長鏡頭;只剩下一扇窗子了,窗外的草原,草原上苦苦紅紅的春天。春天裡,汗的狂喜印證的,肌膚的陌生和甜……

這樣近的一個人。

曾經是汗的狂喜,而不是炎熱,不是現在開始的這種安靜,安靜的時候多麼像一座天空,自信的寬和廣,未知,以及虛無──專心的等什麼沸騰的那種安靜。

我並不需要思索到一百萬年那麼久,事情容易一點了。事實上,有百分之六十我們處於另一種情況:挖掘對方的喜劇成份,意象完美、節奏準確;百分之六十,相信自己的美麗,因為愛他。




我和F去見一個朋友E。E和我們很久不見面了,F故意穿了一條滑稽的褲子,以為他和E的距離可以只剩下這條滑稽的褲子。

F是一個演員。然而,E覺得他可以講得更精確一點(那就是F穿那條褲子的原因):「F是一個小丑。」F就要為小丑的孤獨開始辯白了──小丑的特質是,他是不被佔有的;小丑和非小丑,他們永遠不能互相奉獻的──那是我剛認識他的時候。

認識F很久以後,有一天,他終於伸出巨大的腳丫,剝開多骨節的趾頭,讓我認識了他那些世居的頑劣小客人們,一群香港腳的真菌。

──我是不是正不厭其煩的在寫關於腳趾頭?希望沒有,我開始害怕了,我所知道的世界真相開始要責備我了,那些戰爭、流亡和污染的真相──死亡的海、饑餓的難民、一天一千五百噸的全台北市的垃圾;婦職所裡又有十個女孩子逃走了,連體嬰分割成功開始排氣了;蘭嶼;蘭嶼的土著希望有一條全新的環島公路……全世界有一千億隻鳥,鳥飛行時影響的風速;……行星……太空實驗室的碎片,安全帽人壽保險國文程度低落,國王的新衣……「啊,阿爾及爾,夏天將以一個煙草色的皮膚作終結」……

腳趾頭。我又想起一首歌,小時候唱過的,從頭到尾只是唱:

「頭兒肩膀膝腳趾
膝腳趾 膝腳趾
頭兒肩膀膝腳趾
眼耳鼻和口」

這樣一種「結構的愉快」,一個頭、兩隻眼睛、兩扇耳朵、兩個鼻孔、一個嘴巴、兩邊肩膀、膝蓋、十個腳趾頭──對稱的愉快。是這樣認識世界的,心也不用說了,肝也不用說了,只是這樣,沒有心肝的愉快。

六歲時的事實,六十歲時的夢想,然而,它現在變成廣告歌了,介紹一種味津,濃粧的女人捧在胸前,每天在電視上提醒你,使用這種牌子的味津,的愉快。

腳趾頭,無論如何,F表示了他的善意,或者愉快,獨特誠摯的,用他的方式。「有一天我和一個小丑在一條街上」,一個新劇本的雛形。此去五百公尺淡水河橫流,舉目山有觀音仰臥;統一的時間空間和情節──完整的三一律──我的新劇本的雛形。

完整的三一律,完整的結構,然而我在街上懷疑結構的愉快是不是源於一種報復呢?停下來綁鞋帶,後面的人潮馬上淹過來了,對峙於人潮的,我的鞋帶一個孔穿過一個孔,有牢固的排列和美麗的結;對峙於人潮的,綁好鞋帶的我站起來迅速變得謙卑了──這樣汹湧急促和混亂的一條街、一個世界。綁好鞋帶的我,站起來:頑固、暴躁、近視眼、鼻塞、十二指腸潰瘍並且只剩下二十六顆牙了……我具備的各種孤僻的條件──結構,不可能是一種美德了,結構的愉快,萬一,只是一種反叛的愉快……。

F指給我看他倒在一片血泊中,正確的說,是一片紅色的油漆中。那是西門町看板上的電影廣告。我們正走到一口鐘的下面,旁邊有一些車禍傷亡的統計數字。只是統計數字而已,血已經乾了。




「我不屑去攻擊。」我想說。

可是我想到我剛剛才遇到扒手,自己又是一個近視眼等等的。我想到自己一腦袋參差不齊的頭髮矮矮的講著這句話的樣子,澈頭澈尾,沒有任何攻擊能力的樣子,放棄了。

是關於群眾。

有一天在一個密密麻麻寫滿目的地的車牌下,我們──我和一群比那些目的地更遙遠更複雜的人們,站在那兒等車(等這種事多麼容易令人感到脆弱),突然,一個人不動聲色的走進來了(或者說,走出去了),舉起相機,對準我們迅速的按下了快門。

NICON、007、職業的自信和專一,在他面前的,我們的烏合、疲憊、心情各殊,以及車開到時的暴民姿態;我綁好鞋帶了,一天看三份報,關心時事,充滿改革的慾望──仍然,我發現自己是一個「群眾」。

那陣子正提倡排隊運動,常常有一些短褲童軍襪的國中生舉著標語牌,苦巴巴的在一邊守候著,於是,我是一個群眾了。走馬路、目睹車禍、打噴嚏、坐馬桶、做夢、對一些畫實在沒有任何感覺、把右膝蓋疊上左膝蓋、打瞌睡、上鬧鐘發條……隨時隨地,我是一個「寂寞的群眾」,「盲目的群眾」,充滿了「群眾的力量」……

「啊!無辜的群眾!」

當我感覺無辜,無可置疑我又是一個群眾了。

我跟B討論這個問題。B有一個高挺尊嚴而又老愛朝上的鼻子,一隻鼻子的尊嚴在群眾這層意義裡也會打一點折扣吧?果然,B著急了,他的鼻孔張大,鼻毛清晰,每一根都藏著攻擊性。他開始不安了,不停的不自覺的摸著自己的鼻子。

「你呢?你怎麼辦?」

「我不屑去攻擊。」我想說。

然而我離開了,沒有再討論下去,我沒有那樣的一隻鼻子。我的塌塌的,只有長痘痘時看起來高一點。




背景是一面黑板,光線從左邊打進來,就是這麼簡單了。

女人在前面,躺著、站著、趴著、坐著,只是她的身體,漫不經心的、裸的,私處有毛,非常乾淨。

筆法並不細膩,但是小心翼翼。炭筆畫,很容易就有些手臂挨到而擦黑的一片,也有饅頭擦過的痕跡,但是,索性就這樣,那些痕跡於是像肌膚折疊起來的淺窩,變成一些肥厚的女人了。

一牆壁都是這些女人,彷彿還聽到炭筆一支支斜刷著紙張的聲音,而女人也就這樣草率簡單的活起來了。看起來沒有心思,卻又很多防禦──那些四肢,再怎麼不經意,也形成了一些小姿態──「蕾一樣的禁錮著花」的,不用心肝的,愉快的防禦;成就果實前的防禦。

也許初初歷經情慾,畫時的手心有汗,這只是雕塑科二年級的聯展。除了這些女人,會場空空的,除了我,除了入口處一張會議桌,桌旁一個管理的男生。整個會場只有那些赤裸、漫不經心的女人。「有五十種方法……」也許那些女人曉得。

有五十種方法,葛芬柯的意思是離開你的愛人有五十種方法。有五十種方法,我想到的是如何經營和改革這個世界,如何設計,那些線條、色彩、式樣,如何測驗,人能夠承擔的喜劇限度……人如何可以不因炎熱而頹喪……而總有時候,問題是:「我們已經忠實到可以承受背叛了嗎?」有五十種方法,關於蕾,蕾的防禦,花的背叛。




蕾。蕾必將專心、詭譎,並且謹慎保有她的企圖,一切都將在它們最大的可能最美的絕對最不容許更改的唯一裡。

蕾是有企圖的,我也是,彷彿也是。半夜起來依依不捨,清醒的黑暗,有什麼正在尖銳的嚎叫著生長呢?清醒的線條、色彩和式樣,蕾和她的企圖,我和我的;夢見明亮、繁華與寂寞,夢見一條街,街上都是臉孔,臉孔上安靜的悲哀;夢見一個空屋子,屋子裡畏怯的沉默,沉默中勇敢的鐘──有什麼正在,尖銳的,嚎叫著生長呢,白晝勇敢的消逝了,塵埃落定,深夜,我依依不捨。

我想狠狠的搥打他們使他們醒來,踢他們使他們痛,愛他們,使他們心酸,但是我想,我想我再也不可能用「熱愛」這個字眼了,即使是最簡單不假思索的「熱愛生命」,因為炭筆的那些女人,那些姿態,那種乾淨,因為我是一口鐘的那個夢,因為,「啊!無辜的群眾」;因為我構想中的一個劇本,如果他們可能機智或幽默,我曉得那只是一種報復。

一個大的時代就要來了是不是?街上都是臉孔,一個大的時代,一個大的喜劇時代關於進化?我依依不捨。




然後是姜成濤的民歌了:「茶也清哎,水也清哎,」香氣會漸漸的浮上來,我沉澱著一種靜靜的痛,在下午,民歌調子的下午,這樣不可預料的近。

終於是十二月。

F走過來,「世界已經那麼混亂了,」他說:「你為什麼還要加速它呢?」這是不是一個出家的理由?當F是一個敵人,這是革命的理由,然而F是一個情人,這只是剪髮的理由。我有一頭和我的心思完全叛逆的髮型,我看著他,幽默感還沒有恢復過來,「一個大的時代就要來臨了。」我微弱的抗議。

十二月,軍歌唱得那麼淒厲,在麥當樂。街頭有人募捐,報上提議我們需要一些新的戰鬥機,我恢復走路的習慣,感覺一點點自卑,經過騎樓,騎樓懸著紅幅條:「全面瘋狂大犧牲」,我停住腳步,無法置信。

第三秒,我看清楚那只是年底清倉的廣告,綢緞街,一街都是這種無底的慷慨,讓人悚然而驚。我慢慢走,想到一個講述盲人,講述黑暗的電影:「當你放開我的手,我就感覺好像我們中間有一千公里那麼遙遠。」我慢慢走,行行至斯里,扣門拙言辭,我真的感到自卑了。

碰到C,C問候我的腸子,建議我吃表飛鳴:「連續吃個五六年,又治療又保養,一定好得起來。」五六年!我又是驚訝不能相信。這麼纏綿的,怎麼可以呢?怎麼來得及呢?我就要出發了,那麼大的時代將要降臨,軍歌和戰鬥機,也許我們將從腳趾頭開始進化起。怎麼可能,一天天、一頓頓、一顆顆的吃起什麼表飛鳴?一次五六顆,吃五六年?

五六年。一百萬年。十二月。時間令我混亂,但是,我就要出發了,指甲剪乾淨,鞋帶綁好,把門神貼在日記本的封面上,我專心和詭譎,而一切都將在它們最大的可能最美的絕對最不容許更改的唯一裡,一切,蕾的企圖,我的。

門神守護我的愛和秘密,並且F彷彿從一千公里外走來了,街上都是臉孔,我將捨不得只有我一個人進化。希望那不是一個太可笑的地方,當沿途人們戰爭、流亡、污染,執著孤苦與受難的意象,並且沉溺於它們,感覺自己無可比擬的纏綿,希望那不是一個只有間諜城堡和美女的地方。

我將寫信回來,心跳的訴說我們的遭遇。在皮膚和汗毛裡面,在血液的深處暗處,在十二月,在一百萬年,我們有十個腳趾或八個,女人站著或躺著,我們討論背叛,或者忠實,我將寫信回來。

等待我的心跳,我終於沉默和諒解的心跳;一杯茶,金黃的清和苦,蕾和花,膨脹的蕾,忍耐的花,我將寫信回來,請等待,我溫熱和愉快的心跳。

附註:本文題目取自鄭愁予「霸上印象」。

Sunday, October 10, 2010

溫和的夢想家 / 夏宇

我所歷經的世界之一是一種瀑布的,或者颱風似的快樂,譬如
一些歌劇裡能夠感覺到的。男人有豐沛的嗓子,像夏日午後的
陣雨,條理清晰的,節奏分明的唱著,唱「善變的女人」。他
有乾淨的頭髮,乾淨的眼睛,毫無預謀的六月晴空下。但是對
她,他是朝生暮死的。他伸長脖子賣力的唱著,從肺腑裡掏出
,不,還深,從肚子裡衝出來;來不及在心上停駐的沒有悲哀
的愛。

我所歷經的世界之二是一種顏色。一種叫「欖仁」的樹的葉子
的顏色。我果然有一些「強烈的臨時性格」,看到這棵樹的時
候,譬如我會變得完全不像自己,主動的與人交談。跟人談得
愉快的時候,多半是把對方想像成一棵樹,並且和欖仁有著一
樣的葉子的時候。

之三也是一種顏色。博物館門前的、一輛車的、無可理喻的紅
色,停在一排黑色欄杆旁邊,於是彷彿被安撫了,車窗中倒映
出被微風吹動的樹葉,車子後面兩個郵筒,遠方也被安撫了。

之四是一種病情。他來到我面前說他自己,像一個慢性的長期
病人,委婉耐心的、纏綿的、充滿權威的訴說自己的病症。我
看著他,只想跟他親吻,但它似乎只為他的病症所擁有。我偏
著頭,思量這個短暫的冬日的午後,充滿襲擊的陰謀。

之五,默片時代。我確定我們將有一個相知但是冷漠的過程,
怯於表達,怯於示愛。我們將不輕易的吐露自己,因為那將立
即成為對方攻擊和排拒的起點。攻擊和排拒的原因是愛。

之六,我喜歡洗澡水的溫度,令人愉快安全。像某人形容的「
彷彿在子宮裡的溫度」。

之七是猴年黃曆上的警告:「太歲當頭坐,無喜恐有禍,劍峰
伏屍見,病痛則難免。」一九八○年,我記得我因此有個臨終
的願望是:當一個滑稽的演員。可是我已經活到雞年了。

之八,我的歷經的世界之八是廣告攝影裡一隻特別放大特寫的
女人的嘴唇,丘陵般起伏的嘴形,上面有複雜的皺紋,彷彿寄
居蟹橫行的沙灘,彷彿歷經過許多吻。

之九是兵法;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關於愛情,以及對象。

之十。之十我要記錄的是一些關於懂或不懂的事情。像下面這
些東西,我完全無法明瞭:子午線、格林威治時間,萊布尼茲
說:「我認為空間是純相對的」以及從初中開始就深深困惑的
αβγ等等。

可是這樣我懂了:「一隻船是一顆星的模型。」

「一個城市的下水道系統。」

這樣的詩也懂:「墨綠近乎寶藍的果敢。」

或者這樣修辭:「飢餓與飽脹之間,找不出一顆米的距離。」
關於我的肚子,消化速度以及覓食習慣,也容易懂。

至於愛因斯坦說的,如果我駕著光線,這個世界會像什麼樣子?

完全不懂,又完全懂。

之十一,是關於我遺失過的所有眼鏡,近視375度,散光100度
,我夢見它們各在一條條混亂的街上穿越所有的紅綠燈朝我飛
過來了。

之十二,假裝;你要我假裝愛你,或是假裝不愛你?

之十三,回到最初的快樂,關於寫著的我以及被寫的我之間的
快樂關係。

我深信它們都是一個個完整獨立的世界,有它們獨自的起承轉
合,節奏以及音調,我還可以繼續想,繼續記錄,一千條一萬
條都不止。我只不過在公車上呢,車窗外的世界以一種令我熟
睡的速度迅速的改變著,顏色、象徵、真理、英雄形象、誓約
,......都在無能抗拒的變遷中,愈來愈渺小短暫。

每天,我把鬧鐘撥到跟第一班公車一樣早的起床時間,為了在
同樣的時辰上同樣的起跑速度去追蹤去歷經世界的變遷,但是
我總在鬧鐘響後的四、五個小時才充分醒來;怎麼辦呢,會開
完了,談判談妥了,潛水艇買下來了,石油漲價,人質也釋放
了。

我多麼著急,可是又無可奈何,我怎麼能夠為我睡眠中的世界
動亂負責呢?那時我在我的夢境裡,扮演一個個離奇詭異、沒
有完整臉孔及正確形象的角色,我分析、判斷,但那只是夢境
中的分析和判斷。

也許問題是,醒過來時,我仍然是一個,我愈來愈是一個溫和
的─雖然不乏美學使命的─夢想家,花很多時間從這裡走到那
裡,花更多時間去想像如何從這裡走到那裡;石油漲價、人質
釋放、交通阻塞、股市大跌......我走一走,坐下來,對未來
沒有任何的提防與戒備,前面站著人,左右坐著人,公車在好
看的忠孝東路上開過,所謂提防與戒備,是對於戲劇性的提防
與戒備,譬如私奔、情殺,或者逃亡,但是說不定在我的一生
中,那些都只是一種奢想。我怎麼能夠知道呢?我只是坐車要
到水源路,最多戴上眼鏡,有一本日記本和一串鑰匙,我假裝
咳嗽,偏頭看窗外,心情著急,表情跟任何一位乘客一樣冷漠
;我對時間也許有狂妄的企圖,只是不便明說。


選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Friday, October 8, 2010

夏宇

採訪/張貝雯 誠品書店

八月初的一個週五夜晚,夏宇走上戶外的廣場舞台。與吉他手搭檔演出的歌手陳珊妮,以及席地而坐的聽眾都沒想到,就這樣遇見一向行蹤飄忽、不公開露面的詩人了。    

披灑著一頭玉米鬚髮的夏宇,笑盈盈地站在燈光裡,朗朗說起答應過珊妮參加某次現場演出卻臨時爽約,總覺得欠了一回要來還。吉他旋律與人聲再次響起時,夏宇的磁性念白也適時加入,那首變成八分鐘歌曲的詩作〈乘噴射機離去〉如咒語低低呢喃著:總會遇見這麼一個人的有一天/隔鄰的桌子/陰暗的小酒館/陌生的語言當中……

在詩與生命的旅途上

一九八四年,夏宇把廿歲以來的詩作整理成集,從送打、編排,到開本與封面設計等一手包辦,以自費出版的方式,印製了五百本私密性極強的《備忘錄》,心想會讀到這些詩作的,也就是跟自己的生命擦身而過的人了吧。沒想到這本一九八五年後就絕版的詩集,至今被人不斷影印轉貼流傳,其中的詩作不但進入多種版本的詩選,還一度出現在藝品店販賣的椅墊抱枕上(哭笑不得之餘,詩人最懊惱的不是版權問題,反而是「怎麼把斷句和節奏都弄錯了?」)。
出了第一本詩集、自認完成生命的某個歷程,夏宇離開台灣飛去了紐約,並在那個豐富多元的城市,度過一段激烈煥發、「毛細孔完全被打開」的知性歲月。「握手是不夠的,必須擁抱才行」,夏宇引用楚浮的電影台詞形容那段紐約時光。那樣的淋漓盡致,激盪出屬於青春和詩的「厭世」火花,閃耀在她背離甜蜜後的第二本詩集《腹語術》──詩人好友羅智成形容那是「抵抗現實的書」。

從女孩到女人,從厭世到玩世之作

再次自費出版詩集時的夏宇已在巴黎寫下十四行,並決定在法國定居。法國南部因空氣光線而分外精緻的景色,為她打開了全新的感官經驗:每分每秒她都在感覺體驗,因此她一直在筆記本上寫,霎時一切都變得是可留戀的,包括每個生存的片刻、當下遇見的人;不同的生命經歷也讓她自覺進入女人階段。她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燦爛陽光下的鄉公路開車,高速駛過一排排筆直的樹木,彷彿看到文字排列成行,某種次序感油然而生,她就會在筆記本上寫下詩。
夏宇說起南法時期的家中,曾有一張長得如畫家工作檯的桌子。那時她把特大版本的《腹語術》每個1.5平方公分的斗大字體都剪下,用站立姿勢如裁縫師打版一般地剪選拼貼,叫字變成了顏色,完成了一本「完全不是思考狀態,沒有邏輯可言」的《摩擦.無以名狀》。這樣的文字實驗,特別是由前一部「厭世」詩集剪剪貼貼而成的全新面貌,構成一次不折不扣的「玩世」之作;引得當年的年度詩選編審拒收並評述為:「對既有語言規則懷有恨意,蓄意破壞,經常形成一堆無意義的文字。」 今日的夏宇坦承其中的破壞性,卻認為他們大驚小怪:「本來就是破壞,在創作這件事裡,破壞有什麼好反對的呢?」 夏宇自認,這部作品裡不合常規的語言,至今已在年輕一代的筆下見到影響,幾乎又快「合法」了。「創造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夏宇說。

絕對自由的狀態

從《備忘錄》開始,夏宇被評論者冠上「女性主義」、或「後現代主義」 的詩風。夏宇從不喜歡這些標籤,不想因此被框限、凝固成某種標本;她企圖在詩的語言裡尋找自己的聲音,遂「一直在逃跑、一直在走音」(夏宇自覺「我的詩是走音走得很準確的詩」),期間自然也遭遇不少挫敗和打擊。但夏宇形容自己是「野生野長」的創作者──向來憑直覺寫詩,不理會文化環境、也不在乎理論。「我其實到達最遠的主義,不過是『個人主義』──雖然連這個主義我也不想承認」,她說。

夏宇自認「一天只想作一件事」,寫詩時只對自己專情。對於喜歡她的詩的讀者,她其實很想說:「但願我們永遠不必對質吧?就讓每個人讀到他們能夠讀到的吧!」她要的是百分百的生活和創作自由,寧可忍受窮日子而不能犧牲這樣的原則──譬如每天醒來後,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就是她的一種生存底限。多年以來,她總能保持每天醒來後的五、六個小時內,如小孩般好奇、敏感、清純的精神狀態,做各種不重要的事情;約莫到傍晚四、五點後,她才開始 「轉大人」出現社會性:餓了想出門吃東西,電話響起然後處理事情、赴約外出;她喜歡跟朋友聚會,也很愛看戲和在城市裡晃蕩。

摸到字的質感

夏宇相信,每個生存處境都會有一首詩對應,就像某次她在台北街頭的當舖招牌上看到「萬物可當」四字,彷彿任何一個生存情境都可以拿來交換。一九九九年出版的《salsa》,是她目前最喜歡的作品,並且認為那是一本「戀世的書」。她形容其中的詩句很「肉體」,「接近於一種皮膚的感覺,那就是我以為的肉體;但肉體不見得就是目前眾所紛紜的情欲」。文字對夏宇來說是很物質(physical)的東西,她描述自己在閱讀或創作間接觸文字,總會產生一些舒服或不舒服的感覺如癢、黏、痛等,好像摸到了這個字質感如大理石、塑膠或三夾板,那個字質感如泥土或橡皮一般。她在日常生活裡,也總會留心報紙新聞、廣告傳單、電視節目、戲劇表演的語言,從中得到語境上的反差,而知道自己寫詩的位置。「陌生的語境刺激,可以把我對詩的想像帶到很遠的地方,於是很快就可以寫出詩」,她解釋創作的靈感來源。

夏宇習慣用一種牌子叫做「黃金之書」(Livre d,Or)的筆記本(因為紙張外緣刷金邊),以粗滑筆尖、深黑墨水在紙上書寫時,她不禁有血液奔流的感覺。她曾經在住處擁有好幾張桌子,放不同的筆記本寫不同的東西(現在她則有了一張可以折疊的桌子)。她可以在幾分鐘內寫完一首詩、甚至好幾首詩的開頭,卻不信任這樣的創作速度;她需要等上一段時間,直到可以像個陌生人讀著筆記本裡記下的字句,才覺得成詩,因此讀者最後讀到的多年後印出的詩行,宛如星星在浩瀚銀河間發出的光亮。

在創作上,她最在意的是詩的語言,以及使用語言的自覺夠不夠強。她形容理想中的詩語言處於一種「極端狀態」,具有「多一點就要滿出來」 的表面張力,縱使文字非常樸素,也是分外飽滿、沒有累贅。「我的夢想就是寫出一兩行最美的中文,榮耀這個我寫詩的語言!」

穿牆而過的詩人

夏宇喜歡一個法文字“passemuraille”,意思是「穿牆而過」;她認為可以此描述一種打破界線、沒有隔閡的創作心靈。除了寫詩,夏宇也寫過數量很少的散文、劇本,並以筆名「李格弟」創作流行音樂歌詞多年。至於為什麼不寫小說,她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好的想法總是留給詩──我的詩如果最終也不過就是一個不耐煩不專心的人寫的詩,是自以為要出發去某地的途中因為有意或無意而闖入的各個叉路而完全地無法回到原路,我的歌就是我誠心誠意地嚮往那個合唱隊想參加並且被消滅在完美的合音裡──夏宇如此自述。

繼《現在詩》刊出夏宇過去所寫的情歌歌詞後,今年她和音樂工作者陳柔錚,以及數位另類樂團主唱和歌手合作,從被退稿的歌詞中,挑選出十三首譜曲配唱,並在歌曲間加入夏宇的詩句唸白,刻意混淆詩歌兩種不同的「文字體制」,完成《愈混樂隊》的歌本和音樂專輯。「作一個紅包場小歌星多好」,夏宇玩笑地表示。她還夢想著,在某間小酒館接受有默契的讀者點詩唸詩,並跟不同音樂家合作演出。

即興走上舞台露面、接受採訪的夏宇,是對不知覺間累積而成的拒絕姿態感到不耐(「我不喜歡某種因為『拒絕』而自動附加上的意義。那又是另外一個標本」,她說),更是進入戀世階段,跟人的相處變得自在了。嘗試繪畫與音樂性的語言實驗後,夏宇自認當前已經找到可以相信、接近心目中的詩的語言,遂能夠面對年輕時不成熟的作品,考慮起回頭修改因為不滿意而拒絕重新出版的作品《備忘錄》,讓「不完美的存在」變得稍微可以忍受,免得這樣「無限制地影印下去」。她還想著,有機會要記下寫歌時和那些發著光的歌手們相遇的故事;還希望可以寫出一本 「完全的情詩」 ──完全在戀愛狀態裡的那一種。

●延伸閱讀

夏宇。《備忘錄》。台北:自費出版,一九八四。 ──。《腹語術》。台北:自費出版,一九九一。 ──。《摩擦.無以名狀》。台北:自費出版,一九九五。 ──。《salsa》。台北:自費出版,一九九九。 ──。《愈混樂隊》(音樂專輯)。台北:愛做音樂,二○○二。 ──. Fusion Kitsch: Pomes From the Chinese of Hsia Yu. Trans. Steve Bradbury. Brookline, Massachusetts: Zephyr Press, 2001.

夢見波依斯(註1) / 夏宇

看完你的展覽回來就夢見你
你不喜歡你四方形的墳
你說你要一種多角形的
我接著夢見你用毛氈包裹的
那架三角鋼琴。我夢過多次死亡
沒有一次這麼接近一架鋼琴
我寫過多次鋼琴
也從來沒有這麼像過一頭象

不斷重複的記錄片裡
你在你的屋子裡走來走去戴一頂氈帽
穿著你的藍布褲和釣魚背心
看起來你什麼也沒做只是走來走去
走得很慢──概念式的走──走如何
是概念式的?走的方式。
其封閉性。1959年,你構想中的一個作品
是想像一個「進不去的工作間」。(註2)

但看起來你什麼也沒做
把一個梯子搬到另外一個地方
爬上去──爬得很慢──站在上面一下下
又爬下來 把一個什麼東西用毛氈
包起來 把一塊冷凍油脂放在膝背
壓扁 突然逼近鏡頭(註3)
「相遇的方式很重要」你說

那是一個幸福得要命的時代
大家被偶發的概念迷惑
被厭煩勾引──
厭煩初始,帶著光
溫暖 神聖 溼潤
你只需要用一塊毛巾
遮住了額頭以下的臉
那頭象就從來沒有這麼像過你
比起那架鋼琴

遲來的我參觀你的作品
走過那些神秘沉悶的物
被迫參加你的裝置變成你的材料
這個午後乃是稀有當我
站在一面大窗漏進的光裡與
所有你的物品相遇

我承認我的確被迷惑。這些石塊木板
蠟燭瓶子錫罐電線電池雪橇
乾草麻繩。變壓器。電話機。
布偶。角架。水桶。提琴。
我深深凝視一個衣架一個紙箱
紙箱裡一塊油脂油脂上插著
溫度計 它們可是
你那簡潔 疏離而又戲謔的
靈魂轉世──但儘可能地
予以改裝和倒置 以繃帶和熨斗的方式
出現

就這樣我走過那架被包起來的鋼琴
它就像我即將夢見的樣子──你知道
波依斯,如果最後無非就是
誰把誰包起來的問題 我想
我佔了優勢。我用夢包裹你。
然後用詩包裹夢。因
你先我而死。我把燈關掉。把你的
傳記闔起來。把印有你的照片的
明信片寄掉。

但是關於厭煩
唉我的厭煩仍然
比不上你的厭煩
因你到達之厭煩乃厭煩之
太初與極致──
想及此而無限加倍的厭煩

恐怕就超過了你的
但我的厭煩很快又要被
後面那個更令人厭煩的傢伙超越
最後你知道嗎波依斯
就變成誰比誰煩的問題

註1:波依斯Joseph Beuys,1921-1986)
註2:「波依斯傳」174頁。吳瑪猁譯,藝術家出版社印行。
註3:1994年夏,巴黎龐必度中心舉行波依斯裝置作品展,並放映工作錄影帶。

現代詩復刊23期

[讀詩筆記] 感官夏宇不朽的〈擁抱〉 / 鯨向海

〈擁抱〉 ●夏宇


風是黑暗
門縫是睡
冷淡和懂是雨


突然是看見
混淆叫做房間


漏像海岸線
身體是流沙詩是冰塊
貓輕微但水鳥是時間


裙的海灘
虛線的火焰
寓言消滅括弧深陷


斑點的感官感官
你是霧
我是酒館

● 〈擁抱〉大概是夏宇那本剪破爛的《●摩擦●無以名狀》裡,最受注目的一首詩了。夏宇自己說:「貼完〈以訛傳訛〉直覺是最後一首了,但接著又貼了〈擁抱〉, 完完全全地感官。我以為那是一首美麗的詩做為壓卷。詩,這時候我有點懂了,他同時是一種流浪和一種歸宿。」能夠讓夏宇終於懂得詩是什麼的一首詩,無上甚深的程度必然超越夏宇諸詩穿牆而過的六次平方。鴻鴻在寫閱讀這本詩集的感想中也讚嘆道:「讀本集的壓卷作〈擁抱〉便可明顯發覺,不管製作過程多麼遊戲性,夏宇最動人的作品仍是敏銳、飽滿,一字不能移的。」。李癸雲也曾發表過題為〈不可知的黑暗排列——以〈擁抱〉為例談夏宇的感官語言〉的論文,並提及〈擁抱〉 是夏宇最讓他感動的詩。而我自己讀完這首〈擁抱〉更是中邪一般難以相忘……。總之,夏宇這首隨隨便便無心插給讀者的最後的一個〈擁抱〉,竟然意外地籠罩了他整本詩集的宗旨:「摩擦,然後不讓你知道什麼在摩擦你,你又摩擦了什麼,但就是爽。」(呃,原諒我的感官太過粗俗。)

● 〈擁抱〉一詩當然有其侷限,畢竟這是一首用《腹語術》最後的殘渣剩飯重新烹調上桌的佳餚,難免其先天不足的弊病。譬如,夏宇再也不能調遣那些之前在《摩》詩集中,已經上過戰場的「耳朵的手風琴地窖裡有神秘共鳴」或者「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等等各種意象。你知道,召喚一首詩的魂魄時不能夠自由自在地使用「共鳴」或者「水銀」這些字眼,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啊。所以,夏宇的〈擁抱〉就出現了一些看似沒有什麼作為令人沮喪的字眼,譬如:「混淆」,「看見」,「消滅」 之類的。

● 整首詩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基本句型,「A是B」,這大概是全世界的小學生都覺得幼稚輕薄的文法吧。但夏宇是深深地瞭解自己的,他知道自己從不畏懼用最簡陋的句型,裝下最繁複的意象;彷彿偶然與巧合地反覆同一個句型,難以知覺地自然形成了節奏和調性;也就是這麼一個資質平庸的句型,氣象萬千地同時展現了感官和哲學,推翻了邏輯和庸俗。而他的音樂性是這樣的:是,是,是。是,叫做。像,是/是,但/是。的,的,()。的,是,是。

● 我們當然永遠無法知道,夏宇是先決定要擁抱,才有這些意象;還是先寫了這首詩,最後才知道自己原來需要的是擁抱——就連他自己或者也不甚確定。於是他的擁抱就出現了許多種體驗模式:可能所有的風,黑暗,門縫,睡,冷淡,懂,雨……都是為了營造這場「一次性的擁抱」,那即是,這些意象全部加起來,不能多也不能少,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擁抱」。另一種是,每一個意象都各自形成了一次擁抱,於是,「突然」和「看見」相擁了,「漏」和「海岸線」又是另一種身體接 觸。當然還有一種詭詐的可能是,儘管「身體是流沙詩是冰塊/貓輕微但水鳥是時間」,各種意象不斷引領著讀者要到達那傳說中的乃悟之神秘性,可惜這首詩裡什麼冒險的感官都有,就是獨獨欠缺了「擁抱」的感受……?但是我個人反對李癸雲在那篇論文裡,那種僅僅將「斑點的感官感官/你是霧/我是酒館」詮釋為「遭黑暗蝕過的感官,非常感官。霧起,無所不在的包圍,是你,而我,是提供醺然的酒館。」的系列單調平凡想像。畢竟,你能夠清楚地說明「擁抱」的感覺嗎?夏宇不能,所以用詩企圖無限逼近——「我站在花的心上,右手手臂往右伸出的長度,再乘以一千萬倍,中指指尖快要碰到的地方,其實那是我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們讀者自然也不能。一如我們可以大膽猜測「裙的海灘/虛線的火焰/寓言消滅括弧深陷」可能是擁抱的配件(裙子),場景(海灘),感覺(火焰),形上思維(寓言消滅),形狀(括弧深陷),但是我們絕對不要輕信自己的衝動想法——為什麼裙不可以是感覺,海灘不可以是形上思維,寓言不可以是配件,括弧不可以是場景呢?

● 我曾經試著,分析其中各意象間的和諧與對立,並且模寫一首;因而更驚豔其中殺機暗藏,意象飽滿刀槍不入。首先風是無色透明,對應卻是最濃稠的黑暗;門縫是堅硬中的缺陷,睡眠卻是最完美的柔軟;雨不斷落下,那氛圍冷淡又像是明白了什麼;而冷淡加上懂的感覺,在夏宇的說法裡,那就等於是一場雨。各自分析詩句的 感覺是我已經犯下的禁忌,我們必然會發現,風,黑暗,門縫,睡,冷淡,懂,雨,這些字眼全部加起來,又形成了另一種意境,像是馬致遠的〈天淨沙〉那樣的效果——這裡透露的訊息是,夏宇的〈擁抱〉絕非字面上各自獨立的指涉,而是一種不斷加成的效果;那絕對不只是「突然是看見」這樣一件簡單的意象而已,你必須 在突然看見「冷淡和懂是雨」之後,再去回想「風是黑暗」的意味;你必須讓「身體是流沙詩是冰塊」和「漏像海岸線」發生超連結。你必須注意「貓輕微但水鳥是 時間」,時間如何飛過像是水鳥,貓如何輕微也像是時間;身體是流沙,而水鳥是時間;詩是冰塊,然而水鳥是時間;裙是沙灘,然而水鳥是時間;你是霧,我是酒館,然而水鳥是時間。當然,更不用提及,你不能不注意,「斑點的感官感官」,但卻是「虛線的火焰」,「漏像海岸線」,「門縫是睡」;你也不得忽略這首詩首 尾對應「風是黑暗」,「門縫是睡」,可是「你是霧/我是酒館」要傾訴的消息;那麼你一定就可以明白,為什麼「突然是看見」而「混淆叫做房間」,而「冷淡和 懂是雨」了。

● 我才發現,夏宇的照樣照句試題出的並不簡單,此詩更可能根本是一則最繁複之對句的上聯。「漏像海岸線」,你必須先找到一個動作,然後,產生像是「漏」和 「海岸線」這之間若離若即的關係,這並沒有想像中容易。「漏」是屬水的,「海岸線」也是屬水的,但他們之間沒有因果關係。「漏」是輕微的,「海岸線」是巨 大的,他們之間卻無法形成像是落葉知秋一般的隱喻。「漏」是動作的,「海岸線」是沒有動作的卻可以被動地改變;「漏」讓我想到沙,「海岸線」也讓我想到 沙。不過這一切卻沒有「貓輕微但水鳥是時間」之間的神秘對應與對抗來的讓我更加痛楚。而我一旦想起夏宇是如何興之所致讓這些發生連結,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困 頓。另外一種痛苦是,我又發現夏宇的隨意是充滿著心機的精準,因為我知道他也明確地意識到「突然是看見」,但突然絕對不會是房間;而「貓輕微但水鳥是時 間」,因為水鳥絕對不輕微,而貓也不會是時間;換句話說,「我是酒館」一定不是霧;而「你是霧」,所以身體就一定是流沙,冷淡和懂絕對不會是海岸線,漏更不能是黑暗。

● 於是完全放棄了這些,還一併放棄了「但水鳥是時間」變形成「淡水鳥是時間」,以及「漏像海岸線」諧音如「漏向海岸線」或者「陋巷海岸線」一類無聊到要自燃起來的可能。我像是張無忌學習張三丰的太極劍法,更像是令狐沖向風清揚請益獨孤九劍,盡可能忘記所有夏宇和擁抱之間的奧秘,然後我終於也可以寫出自己的一首……(略)。只記得其中有類似「吻別的廢墟廢墟/你是火/我是麒麟」樣的句子(這可是在孫維民《麒麟》詩集之前的作品了),但我此次並不準備展示,畢竟有朋友如此被我擁抱過之後對我不但無愛反而大加抨擊;畢竟我更害怕所有的夏宇迷讀過之後,即使一個概念上的擁抱也不願施捨我。

2002/3/4初稿

Thursday, October 7, 2010

夏天沈落在貓眼的鐘面 / 夏宇

夏天沉落在貓眼的鐘面
沉落在栗子色的四肢
17塊一籃的桃子
第4天就開始爛的夏天
曠日廢時地吃著飯 整個春天
專注於光、顏色和氣氛
觀察莆萄藤的影子移動
後期印象派的最後一個傍晚
光點在吊床上加深
在風吹起的簾子上變淺
顯著的筆觸分割
加上最後一點葡萄就裂開了
這時候已經是8月
差不多要進入野獸派

再也不能滿足於光
同時對氣氛厭倦
最熟最爛的夏天
?言如葡萄蔓衍
同時對風格厭倦
風格到底存不存在
風格像雪
雪是多麼多麼地容易弄髒啊
雖然雪並不存在
吊床更存在
比四月的鳶尾花、6點鐘的茴香酒
絕不比一場現場轉播足球賽
來訪的客人研究中國古代建築
他說現今唯武裝革命最富悲劇性
另外就是足球賽
我們這樣曠日廢時地吃著飯
煙燻鮭魚,中國來的螃蟹和荔枝
有人說你看這樣巴大的生蠔
如何讓我們的左派傾向找到出口呢
1906年,路上遇雨的塞尚回到工作室
脫下外套和呢帽,面窗躺著
注意到桌上傾倒一籃蘋果
蘋果和它的陰影,三個骷髏頭,
衣櫃和水壺、陶罐
半開的抽屜、時鐘。
他想到比例並不那麼重要
桌線對不對齊並不那麼重要
他死了
閉緊的眼皮上對直的那條線是三點鐘的鐘面。
這樣是不夠的
下面輪到馬蒂斯

現代詩復刊第20期

Tuesday, October 5, 2010

百葉窗 / 夏宇

pour yan
刮著風百葉窗就發出風琴的聲音
在海邊
海像你不想犯的罪
刮著風曬著太陽像一個蛋
再過一會兒就要破殼而出了
只剩下把這本筆記本寫完
然後練習一種新樂器叫做風笛
因為那風它溜進我膝蓋的隙縫因為那人
他是我想查一個單字時意外
碰到的另外一個單字於是
有些事情就像把一架彈奏中的鋼琴
連同鋼琴師高速拋進海底
在尚未意會前他們在海底繼續
患失憶症的人坐在海邊聽到了
而喚起的第一個記憶是一些防癆郵票
於是我們因意外而碰到的字
就開始佔據生長但奇怪
我們永遠不會搞錯吻和吻
我們搞錯行李
我打開行李發現那人正在看著
我在看的一本書的最後3頁
後來他們怎麼樣了
這個神秘的人領先我知道一切
他的衣物帶著旅行的味道和皺折
掉出一張撕了角的票在遙遠的城市
他一個人看電影
他也有一枝風笛
風從笛裡溜出來閃進我頸窩的縫隙
他也在看著此刻他搞錯的行李拿出我看著的書
還剩10頁他就把這10頁
全部撕掉他把書闔起來
他把行李還給我

現代詩復刊22期

Sunday, October 3, 2010

關於本詩 / 夏宇

小序比詩難寫,也不見得會比詩準確,唯一的功能是誤導,增加詩的歧義性,以及作者與讀者或批評家之間彼此狐疑的瞥視。也不無樂趣。

一開始想寫的主題是旅行。我愛旅行,可是很恨旅遊業。旅行到土耳其的時候,在旅館的大通鋪裡,看見最普遍的一本導遊手冊叫做「寂寞的星球」尤其沮喪。同行的朋友談起有人一輩子在旅行,在這個地球上不停的走著、飄著,不知道為什麼,到最後就不見了,再沒有人看見過他,聽了又很震動。

有些東西在詩裡是一再出現的,譬如時間、房間、睡眠、死、靈魂、肉體、歌劇院、銅器店。把水銀喻時間可好?水銀很令我不解。可是到最後我發現我最想表達的東西是噴泉,噴泉完全令我迷惑。

重新發現形式、格律、節奏種種之美之好。十四首十四行,各有詩題,均引自詩中,得十四句,亦成一首。

曼陀羅詩刊09期作品

Saturday, October 2, 2010

Fusion Kitsch / 夏宇

什麼時候開始的
這牧歌式的泛亂倫氣氛
那早就屬於同一本家庭相本的
已經淪落為親人的愛人們
那些淪落為愛人的動物們
還有所有羅曼史最終到達
之萬物有靈論述
裡的壓抑傾向

現代詩復刊27期

Friday, October 1, 2010

你正百無聊賴我正美麗 / 夏宇

只有咒語可以解除咒語
只有秘密可以交換秘密
只有謎可以到達另一個謎
但是我忽略健康的重要性
以及等待使健康受損
以及愛使生活和諧
除了建議一起生一個小孩
我沒有其他更壞的主意
你正百無聊賴
我正美麗

現代詩復刊2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