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歷經的世界之一是一種瀑布的,或者颱風似的快樂,譬如
一些歌劇裡能夠感覺到的。男人有豐沛的嗓子,像夏日午後的
陣雨,條理清晰的,節奏分明的唱著,唱「善變的女人」。他
有乾淨的頭髮,乾淨的眼睛,毫無預謀的六月晴空下。但是對
她,他是朝生暮死的。他伸長脖子賣力的唱著,從肺腑裡掏出
,不,還深,從肚子裡衝出來;來不及在心上停駐的沒有悲哀
的愛。
我所歷經的世界之二是一種顏色。一種叫「欖仁」的樹的葉子
的顏色。我果然有一些「強烈的臨時性格」,看到這棵樹的時
候,譬如我會變得完全不像自己,主動的與人交談。跟人談得
愉快的時候,多半是把對方想像成一棵樹,並且和欖仁有著一
樣的葉子的時候。
之三也是一種顏色。博物館門前的、一輛車的、無可理喻的紅
色,停在一排黑色欄杆旁邊,於是彷彿被安撫了,車窗中倒映
出被微風吹動的樹葉,車子後面兩個郵筒,遠方也被安撫了。
之四是一種病情。他來到我面前說他自己,像一個慢性的長期
病人,委婉耐心的、纏綿的、充滿權威的訴說自己的病症。我
看著他,只想跟他親吻,但它似乎只為他的病症所擁有。我偏
著頭,思量這個短暫的冬日的午後,充滿襲擊的陰謀。
之五,默片時代。我確定我們將有一個相知但是冷漠的過程,
怯於表達,怯於示愛。我們將不輕易的吐露自己,因為那將立
即成為對方攻擊和排拒的起點。攻擊和排拒的原因是愛。
之六,我喜歡洗澡水的溫度,令人愉快安全。像某人形容的「
彷彿在子宮裡的溫度」。
之七是猴年黃曆上的警告:「太歲當頭坐,無喜恐有禍,劍峰
伏屍見,病痛則難免。」一九八○年,我記得我因此有個臨終
的願望是:當一個滑稽的演員。可是我已經活到雞年了。
之八,我的歷經的世界之八是廣告攝影裡一隻特別放大特寫的
女人的嘴唇,丘陵般起伏的嘴形,上面有複雜的皺紋,彷彿寄
居蟹橫行的沙灘,彷彿歷經過許多吻。
之九是兵法;遇強則強,遇弱則弱,關於愛情,以及對象。
之十。之十我要記錄的是一些關於懂或不懂的事情。像下面這
些東西,我完全無法明瞭:子午線、格林威治時間,萊布尼茲
說:「我認為空間是純相對的」以及從初中開始就深深困惑的
αβγ等等。
可是這樣我懂了:「一隻船是一顆星的模型。」
「一個城市的下水道系統。」
這樣的詩也懂:「墨綠近乎寶藍的果敢。」
或者這樣修辭:「飢餓與飽脹之間,找不出一顆米的距離。」
關於我的肚子,消化速度以及覓食習慣,也容易懂。
至於愛因斯坦說的,如果我駕著光線,這個世界會像什麼樣子?
完全不懂,又完全懂。
之十一,是關於我遺失過的所有眼鏡,近視375度,散光100度
,我夢見它們各在一條條混亂的街上穿越所有的紅綠燈朝我飛
過來了。
之十二,假裝;你要我假裝愛你,或是假裝不愛你?
之十三,回到最初的快樂,關於寫著的我以及被寫的我之間的
快樂關係。
我深信它們都是一個個完整獨立的世界,有它們獨自的起承轉
合,節奏以及音調,我還可以繼續想,繼續記錄,一千條一萬
條都不止。我只不過在公車上呢,車窗外的世界以一種令我熟
睡的速度迅速的改變著,顏色、象徵、真理、英雄形象、誓約
,......都在無能抗拒的變遷中,愈來愈渺小短暫。
每天,我把鬧鐘撥到跟第一班公車一樣早的起床時間,為了在
同樣的時辰上同樣的起跑速度去追蹤去歷經世界的變遷,但是
我總在鬧鐘響後的四、五個小時才充分醒來;怎麼辦呢,會開
完了,談判談妥了,潛水艇買下來了,石油漲價,人質也釋放
了。
我多麼著急,可是又無可奈何,我怎麼能夠為我睡眠中的世界
動亂負責呢?那時我在我的夢境裡,扮演一個個離奇詭異、沒
有完整臉孔及正確形象的角色,我分析、判斷,但那只是夢境
中的分析和判斷。
也許問題是,醒過來時,我仍然是一個,我愈來愈是一個溫和
的─雖然不乏美學使命的─夢想家,花很多時間從這裡走到那
裡,花更多時間去想像如何從這裡走到那裡;石油漲價、人質
釋放、交通阻塞、股市大跌......我走一走,坐下來,對未來
沒有任何的提防與戒備,前面站著人,左右坐著人,公車在好
看的忠孝東路上開過,所謂提防與戒備,是對於戲劇性的提防
與戒備,譬如私奔、情殺,或者逃亡,但是說不定在我的一生
中,那些都只是一種奢想。我怎麼能夠知道呢?我只是坐車要
到水源路,最多戴上眼鏡,有一本日記本和一串鑰匙,我假裝
咳嗽,偏頭看窗外,心情著急,表情跟任何一位乘客一樣冷漠
;我對時間也許有狂妄的企圖,只是不便明說。
選自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Sunday, October 10,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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