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11, 2010

蕾一樣的禁錮著花 / 童大龍



七月的時候我們困於炎熱而頹喪。距離37.5°C,我剩下皮膚和汗毛,感覺巴哈令人無法忍受。我想坦白承認自己的感覺:「也許我太過於信任我們的關係,錯以為它已經可以忍受背叛,或者炎熱。」

換上Rod Stewart ,「來愛我吧,狗屎」粗野的嗓子喊著,電吉他一路叫囂沖天而去,所有的奢糜、懶惰、專注,以及因為要逃避一種陳腐而導致的另一種陳腐都在這兒;Rod Stewart ,一個蒼老的孩子,全身是過時的花招捨不得放棄。

A打電話來,A有十個粗大、崎嶇不平的腳趾在他笨重的鞋裡。它們必須彼此適應,這是困難的事。

A的錯誤是唸了一些貝克特,充分學習了咯咯啼啼交談的句型。他看著錶,然後會說:「大概是六十年以前。」

我花了很多的時間跟A講電話,大部份是一些句型的轉換。樓下鋼琴一鍵一鍵彈上來,蘇蘭多海岸,聽得出是拜爾沒練熟的一雙生生的手;碎裂的,礁石奇多的海岸。

我想一個人的腳趾頭可不可能繼續進化。如果一個人必須對自己四十歲以後的臉負責,也許也應該包括腳趾頭。

唱針已經划到唱片的底部了。終於,我有機會說:

「我下次再打電話給你吧!」

我坐回一九七八年七月黃昏的窗前,因為炎熱而頹喪,我們,我和他,以及碎裂礁石奇多的海岸。無論如何,A還將有很多很多年才會長到四十歲,我似乎不必提早將我的憂慮告訴他。四十歲,四十歲時的小趾頭,和臉孔,和世界──我想起一個卡通片「The Wizards」 裡描述的一百萬年後的人類。

一百萬年了,在城堡裡,他們仍然從基本的倫理關係開始分裂,然後戰爭,有完整的抵抗和攻擊設備,有間諜事件,有一些乳牛般的美女。他們是進化成只有八個手指頭八個腳趾頭的人類。

一百萬年了:城堡、間諜和美女;一百萬年了,他們仍然用指尖參差的敲打桌面或膝蓋來表示他們的困惑。

有什麼不一樣?有吧,他們不大可能再因炎熱而頹喪──我還想說:「有五○種方法……」那是葛芬柯的歌,一個人因不因為炎熱而頹喪都應該聽聽這首歌;有五○種方法。

這個歌名終於讓我覺得有點希望。我去燒了一壺水,看著它,等它沸騰,放一撮茶葉,慎重的聞了它的香味,是龍井。龍井在沸水裡肥胖的長起來了。我們之間沒有爭吵,只有汗,我發現我的頭越過了他的肩膀而我正在思索我們──長鏡頭;只剩下一扇窗子了,窗外的草原,草原上苦苦紅紅的春天。春天裡,汗的狂喜印證的,肌膚的陌生和甜……

這樣近的一個人。

曾經是汗的狂喜,而不是炎熱,不是現在開始的這種安靜,安靜的時候多麼像一座天空,自信的寬和廣,未知,以及虛無──專心的等什麼沸騰的那種安靜。

我並不需要思索到一百萬年那麼久,事情容易一點了。事實上,有百分之六十我們處於另一種情況:挖掘對方的喜劇成份,意象完美、節奏準確;百分之六十,相信自己的美麗,因為愛他。




我和F去見一個朋友E。E和我們很久不見面了,F故意穿了一條滑稽的褲子,以為他和E的距離可以只剩下這條滑稽的褲子。

F是一個演員。然而,E覺得他可以講得更精確一點(那就是F穿那條褲子的原因):「F是一個小丑。」F就要為小丑的孤獨開始辯白了──小丑的特質是,他是不被佔有的;小丑和非小丑,他們永遠不能互相奉獻的──那是我剛認識他的時候。

認識F很久以後,有一天,他終於伸出巨大的腳丫,剝開多骨節的趾頭,讓我認識了他那些世居的頑劣小客人們,一群香港腳的真菌。

──我是不是正不厭其煩的在寫關於腳趾頭?希望沒有,我開始害怕了,我所知道的世界真相開始要責備我了,那些戰爭、流亡和污染的真相──死亡的海、饑餓的難民、一天一千五百噸的全台北市的垃圾;婦職所裡又有十個女孩子逃走了,連體嬰分割成功開始排氣了;蘭嶼;蘭嶼的土著希望有一條全新的環島公路……全世界有一千億隻鳥,鳥飛行時影響的風速;……行星……太空實驗室的碎片,安全帽人壽保險國文程度低落,國王的新衣……「啊,阿爾及爾,夏天將以一個煙草色的皮膚作終結」……

腳趾頭。我又想起一首歌,小時候唱過的,從頭到尾只是唱:

「頭兒肩膀膝腳趾
膝腳趾 膝腳趾
頭兒肩膀膝腳趾
眼耳鼻和口」

這樣一種「結構的愉快」,一個頭、兩隻眼睛、兩扇耳朵、兩個鼻孔、一個嘴巴、兩邊肩膀、膝蓋、十個腳趾頭──對稱的愉快。是這樣認識世界的,心也不用說了,肝也不用說了,只是這樣,沒有心肝的愉快。

六歲時的事實,六十歲時的夢想,然而,它現在變成廣告歌了,介紹一種味津,濃粧的女人捧在胸前,每天在電視上提醒你,使用這種牌子的味津,的愉快。

腳趾頭,無論如何,F表示了他的善意,或者愉快,獨特誠摯的,用他的方式。「有一天我和一個小丑在一條街上」,一個新劇本的雛形。此去五百公尺淡水河橫流,舉目山有觀音仰臥;統一的時間空間和情節──完整的三一律──我的新劇本的雛形。

完整的三一律,完整的結構,然而我在街上懷疑結構的愉快是不是源於一種報復呢?停下來綁鞋帶,後面的人潮馬上淹過來了,對峙於人潮的,我的鞋帶一個孔穿過一個孔,有牢固的排列和美麗的結;對峙於人潮的,綁好鞋帶的我站起來迅速變得謙卑了──這樣汹湧急促和混亂的一條街、一個世界。綁好鞋帶的我,站起來:頑固、暴躁、近視眼、鼻塞、十二指腸潰瘍並且只剩下二十六顆牙了……我具備的各種孤僻的條件──結構,不可能是一種美德了,結構的愉快,萬一,只是一種反叛的愉快……。

F指給我看他倒在一片血泊中,正確的說,是一片紅色的油漆中。那是西門町看板上的電影廣告。我們正走到一口鐘的下面,旁邊有一些車禍傷亡的統計數字。只是統計數字而已,血已經乾了。




「我不屑去攻擊。」我想說。

可是我想到我剛剛才遇到扒手,自己又是一個近視眼等等的。我想到自己一腦袋參差不齊的頭髮矮矮的講著這句話的樣子,澈頭澈尾,沒有任何攻擊能力的樣子,放棄了。

是關於群眾。

有一天在一個密密麻麻寫滿目的地的車牌下,我們──我和一群比那些目的地更遙遠更複雜的人們,站在那兒等車(等這種事多麼容易令人感到脆弱),突然,一個人不動聲色的走進來了(或者說,走出去了),舉起相機,對準我們迅速的按下了快門。

NICON、007、職業的自信和專一,在他面前的,我們的烏合、疲憊、心情各殊,以及車開到時的暴民姿態;我綁好鞋帶了,一天看三份報,關心時事,充滿改革的慾望──仍然,我發現自己是一個「群眾」。

那陣子正提倡排隊運動,常常有一些短褲童軍襪的國中生舉著標語牌,苦巴巴的在一邊守候著,於是,我是一個群眾了。走馬路、目睹車禍、打噴嚏、坐馬桶、做夢、對一些畫實在沒有任何感覺、把右膝蓋疊上左膝蓋、打瞌睡、上鬧鐘發條……隨時隨地,我是一個「寂寞的群眾」,「盲目的群眾」,充滿了「群眾的力量」……

「啊!無辜的群眾!」

當我感覺無辜,無可置疑我又是一個群眾了。

我跟B討論這個問題。B有一個高挺尊嚴而又老愛朝上的鼻子,一隻鼻子的尊嚴在群眾這層意義裡也會打一點折扣吧?果然,B著急了,他的鼻孔張大,鼻毛清晰,每一根都藏著攻擊性。他開始不安了,不停的不自覺的摸著自己的鼻子。

「你呢?你怎麼辦?」

「我不屑去攻擊。」我想說。

然而我離開了,沒有再討論下去,我沒有那樣的一隻鼻子。我的塌塌的,只有長痘痘時看起來高一點。




背景是一面黑板,光線從左邊打進來,就是這麼簡單了。

女人在前面,躺著、站著、趴著、坐著,只是她的身體,漫不經心的、裸的,私處有毛,非常乾淨。

筆法並不細膩,但是小心翼翼。炭筆畫,很容易就有些手臂挨到而擦黑的一片,也有饅頭擦過的痕跡,但是,索性就這樣,那些痕跡於是像肌膚折疊起來的淺窩,變成一些肥厚的女人了。

一牆壁都是這些女人,彷彿還聽到炭筆一支支斜刷著紙張的聲音,而女人也就這樣草率簡單的活起來了。看起來沒有心思,卻又很多防禦──那些四肢,再怎麼不經意,也形成了一些小姿態──「蕾一樣的禁錮著花」的,不用心肝的,愉快的防禦;成就果實前的防禦。

也許初初歷經情慾,畫時的手心有汗,這只是雕塑科二年級的聯展。除了這些女人,會場空空的,除了我,除了入口處一張會議桌,桌旁一個管理的男生。整個會場只有那些赤裸、漫不經心的女人。「有五十種方法……」也許那些女人曉得。

有五十種方法,葛芬柯的意思是離開你的愛人有五十種方法。有五十種方法,我想到的是如何經營和改革這個世界,如何設計,那些線條、色彩、式樣,如何測驗,人能夠承擔的喜劇限度……人如何可以不因炎熱而頹喪……而總有時候,問題是:「我們已經忠實到可以承受背叛了嗎?」有五十種方法,關於蕾,蕾的防禦,花的背叛。




蕾。蕾必將專心、詭譎,並且謹慎保有她的企圖,一切都將在它們最大的可能最美的絕對最不容許更改的唯一裡。

蕾是有企圖的,我也是,彷彿也是。半夜起來依依不捨,清醒的黑暗,有什麼正在尖銳的嚎叫著生長呢?清醒的線條、色彩和式樣,蕾和她的企圖,我和我的;夢見明亮、繁華與寂寞,夢見一條街,街上都是臉孔,臉孔上安靜的悲哀;夢見一個空屋子,屋子裡畏怯的沉默,沉默中勇敢的鐘──有什麼正在,尖銳的,嚎叫著生長呢,白晝勇敢的消逝了,塵埃落定,深夜,我依依不捨。

我想狠狠的搥打他們使他們醒來,踢他們使他們痛,愛他們,使他們心酸,但是我想,我想我再也不可能用「熱愛」這個字眼了,即使是最簡單不假思索的「熱愛生命」,因為炭筆的那些女人,那些姿態,那種乾淨,因為我是一口鐘的那個夢,因為,「啊!無辜的群眾」;因為我構想中的一個劇本,如果他們可能機智或幽默,我曉得那只是一種報復。

一個大的時代就要來了是不是?街上都是臉孔,一個大的時代,一個大的喜劇時代關於進化?我依依不捨。




然後是姜成濤的民歌了:「茶也清哎,水也清哎,」香氣會漸漸的浮上來,我沉澱著一種靜靜的痛,在下午,民歌調子的下午,這樣不可預料的近。

終於是十二月。

F走過來,「世界已經那麼混亂了,」他說:「你為什麼還要加速它呢?」這是不是一個出家的理由?當F是一個敵人,這是革命的理由,然而F是一個情人,這只是剪髮的理由。我有一頭和我的心思完全叛逆的髮型,我看著他,幽默感還沒有恢復過來,「一個大的時代就要來臨了。」我微弱的抗議。

十二月,軍歌唱得那麼淒厲,在麥當樂。街頭有人募捐,報上提議我們需要一些新的戰鬥機,我恢復走路的習慣,感覺一點點自卑,經過騎樓,騎樓懸著紅幅條:「全面瘋狂大犧牲」,我停住腳步,無法置信。

第三秒,我看清楚那只是年底清倉的廣告,綢緞街,一街都是這種無底的慷慨,讓人悚然而驚。我慢慢走,想到一個講述盲人,講述黑暗的電影:「當你放開我的手,我就感覺好像我們中間有一千公里那麼遙遠。」我慢慢走,行行至斯里,扣門拙言辭,我真的感到自卑了。

碰到C,C問候我的腸子,建議我吃表飛鳴:「連續吃個五六年,又治療又保養,一定好得起來。」五六年!我又是驚訝不能相信。這麼纏綿的,怎麼可以呢?怎麼來得及呢?我就要出發了,那麼大的時代將要降臨,軍歌和戰鬥機,也許我們將從腳趾頭開始進化起。怎麼可能,一天天、一頓頓、一顆顆的吃起什麼表飛鳴?一次五六顆,吃五六年?

五六年。一百萬年。十二月。時間令我混亂,但是,我就要出發了,指甲剪乾淨,鞋帶綁好,把門神貼在日記本的封面上,我專心和詭譎,而一切都將在它們最大的可能最美的絕對最不容許更改的唯一裡,一切,蕾的企圖,我的。

門神守護我的愛和秘密,並且F彷彿從一千公里外走來了,街上都是臉孔,我將捨不得只有我一個人進化。希望那不是一個太可笑的地方,當沿途人們戰爭、流亡、污染,執著孤苦與受難的意象,並且沉溺於它們,感覺自己無可比擬的纏綿,希望那不是一個只有間諜城堡和美女的地方。

我將寫信回來,心跳的訴說我們的遭遇。在皮膚和汗毛裡面,在血液的深處暗處,在十二月,在一百萬年,我們有十個腳趾或八個,女人站著或躺著,我們討論背叛,或者忠實,我將寫信回來。

等待我的心跳,我終於沉默和諒解的心跳;一杯茶,金黃的清和苦,蕾和花,膨脹的蕾,忍耐的花,我將寫信回來,請等待,我溫熱和愉快的心跳。

附註:本文題目取自鄭愁予「霸上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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