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8, 2010

[讀詩筆記] 感官夏宇不朽的〈擁抱〉 / 鯨向海

〈擁抱〉 ●夏宇


風是黑暗
門縫是睡
冷淡和懂是雨


突然是看見
混淆叫做房間


漏像海岸線
身體是流沙詩是冰塊
貓輕微但水鳥是時間


裙的海灘
虛線的火焰
寓言消滅括弧深陷


斑點的感官感官
你是霧
我是酒館

● 〈擁抱〉大概是夏宇那本剪破爛的《●摩擦●無以名狀》裡,最受注目的一首詩了。夏宇自己說:「貼完〈以訛傳訛〉直覺是最後一首了,但接著又貼了〈擁抱〉, 完完全全地感官。我以為那是一首美麗的詩做為壓卷。詩,這時候我有點懂了,他同時是一種流浪和一種歸宿。」能夠讓夏宇終於懂得詩是什麼的一首詩,無上甚深的程度必然超越夏宇諸詩穿牆而過的六次平方。鴻鴻在寫閱讀這本詩集的感想中也讚嘆道:「讀本集的壓卷作〈擁抱〉便可明顯發覺,不管製作過程多麼遊戲性,夏宇最動人的作品仍是敏銳、飽滿,一字不能移的。」。李癸雲也曾發表過題為〈不可知的黑暗排列——以〈擁抱〉為例談夏宇的感官語言〉的論文,並提及〈擁抱〉 是夏宇最讓他感動的詩。而我自己讀完這首〈擁抱〉更是中邪一般難以相忘……。總之,夏宇這首隨隨便便無心插給讀者的最後的一個〈擁抱〉,竟然意外地籠罩了他整本詩集的宗旨:「摩擦,然後不讓你知道什麼在摩擦你,你又摩擦了什麼,但就是爽。」(呃,原諒我的感官太過粗俗。)

● 〈擁抱〉一詩當然有其侷限,畢竟這是一首用《腹語術》最後的殘渣剩飯重新烹調上桌的佳餚,難免其先天不足的弊病。譬如,夏宇再也不能調遣那些之前在《摩》詩集中,已經上過戰場的「耳朵的手風琴地窖裡有神秘共鳴」或者「我們小心養大的水銀」等等各種意象。你知道,召喚一首詩的魂魄時不能夠自由自在地使用「共鳴」或者「水銀」這些字眼,是多麼痛苦的事情啊。所以,夏宇的〈擁抱〉就出現了一些看似沒有什麼作為令人沮喪的字眼,譬如:「混淆」,「看見」,「消滅」 之類的。

● 整首詩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基本句型,「A是B」,這大概是全世界的小學生都覺得幼稚輕薄的文法吧。但夏宇是深深地瞭解自己的,他知道自己從不畏懼用最簡陋的句型,裝下最繁複的意象;彷彿偶然與巧合地反覆同一個句型,難以知覺地自然形成了節奏和調性;也就是這麼一個資質平庸的句型,氣象萬千地同時展現了感官和哲學,推翻了邏輯和庸俗。而他的音樂性是這樣的:是,是,是。是,叫做。像,是/是,但/是。的,的,()。的,是,是。

● 我們當然永遠無法知道,夏宇是先決定要擁抱,才有這些意象;還是先寫了這首詩,最後才知道自己原來需要的是擁抱——就連他自己或者也不甚確定。於是他的擁抱就出現了許多種體驗模式:可能所有的風,黑暗,門縫,睡,冷淡,懂,雨……都是為了營造這場「一次性的擁抱」,那即是,這些意象全部加起來,不能多也不能少,才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擁抱」。另一種是,每一個意象都各自形成了一次擁抱,於是,「突然」和「看見」相擁了,「漏」和「海岸線」又是另一種身體接 觸。當然還有一種詭詐的可能是,儘管「身體是流沙詩是冰塊/貓輕微但水鳥是時間」,各種意象不斷引領著讀者要到達那傳說中的乃悟之神秘性,可惜這首詩裡什麼冒險的感官都有,就是獨獨欠缺了「擁抱」的感受……?但是我個人反對李癸雲在那篇論文裡,那種僅僅將「斑點的感官感官/你是霧/我是酒館」詮釋為「遭黑暗蝕過的感官,非常感官。霧起,無所不在的包圍,是你,而我,是提供醺然的酒館。」的系列單調平凡想像。畢竟,你能夠清楚地說明「擁抱」的感覺嗎?夏宇不能,所以用詩企圖無限逼近——「我站在花的心上,右手手臂往右伸出的長度,再乘以一千萬倍,中指指尖快要碰到的地方,其實那是我真正想去的地方」——我們讀者自然也不能。一如我們可以大膽猜測「裙的海灘/虛線的火焰/寓言消滅括弧深陷」可能是擁抱的配件(裙子),場景(海灘),感覺(火焰),形上思維(寓言消滅),形狀(括弧深陷),但是我們絕對不要輕信自己的衝動想法——為什麼裙不可以是感覺,海灘不可以是形上思維,寓言不可以是配件,括弧不可以是場景呢?

● 我曾經試著,分析其中各意象間的和諧與對立,並且模寫一首;因而更驚豔其中殺機暗藏,意象飽滿刀槍不入。首先風是無色透明,對應卻是最濃稠的黑暗;門縫是堅硬中的缺陷,睡眠卻是最完美的柔軟;雨不斷落下,那氛圍冷淡又像是明白了什麼;而冷淡加上懂的感覺,在夏宇的說法裡,那就等於是一場雨。各自分析詩句的 感覺是我已經犯下的禁忌,我們必然會發現,風,黑暗,門縫,睡,冷淡,懂,雨,這些字眼全部加起來,又形成了另一種意境,像是馬致遠的〈天淨沙〉那樣的效果——這裡透露的訊息是,夏宇的〈擁抱〉絕非字面上各自獨立的指涉,而是一種不斷加成的效果;那絕對不只是「突然是看見」這樣一件簡單的意象而已,你必須 在突然看見「冷淡和懂是雨」之後,再去回想「風是黑暗」的意味;你必須讓「身體是流沙詩是冰塊」和「漏像海岸線」發生超連結。你必須注意「貓輕微但水鳥是 時間」,時間如何飛過像是水鳥,貓如何輕微也像是時間;身體是流沙,而水鳥是時間;詩是冰塊,然而水鳥是時間;裙是沙灘,然而水鳥是時間;你是霧,我是酒館,然而水鳥是時間。當然,更不用提及,你不能不注意,「斑點的感官感官」,但卻是「虛線的火焰」,「漏像海岸線」,「門縫是睡」;你也不得忽略這首詩首 尾對應「風是黑暗」,「門縫是睡」,可是「你是霧/我是酒館」要傾訴的消息;那麼你一定就可以明白,為什麼「突然是看見」而「混淆叫做房間」,而「冷淡和 懂是雨」了。

● 我才發現,夏宇的照樣照句試題出的並不簡單,此詩更可能根本是一則最繁複之對句的上聯。「漏像海岸線」,你必須先找到一個動作,然後,產生像是「漏」和 「海岸線」這之間若離若即的關係,這並沒有想像中容易。「漏」是屬水的,「海岸線」也是屬水的,但他們之間沒有因果關係。「漏」是輕微的,「海岸線」是巨 大的,他們之間卻無法形成像是落葉知秋一般的隱喻。「漏」是動作的,「海岸線」是沒有動作的卻可以被動地改變;「漏」讓我想到沙,「海岸線」也讓我想到 沙。不過這一切卻沒有「貓輕微但水鳥是時間」之間的神秘對應與對抗來的讓我更加痛楚。而我一旦想起夏宇是如何興之所致讓這些發生連結,就越是感到自己的困 頓。另外一種痛苦是,我又發現夏宇的隨意是充滿著心機的精準,因為我知道他也明確地意識到「突然是看見」,但突然絕對不會是房間;而「貓輕微但水鳥是時 間」,因為水鳥絕對不輕微,而貓也不會是時間;換句話說,「我是酒館」一定不是霧;而「你是霧」,所以身體就一定是流沙,冷淡和懂絕對不會是海岸線,漏更不能是黑暗。

● 於是完全放棄了這些,還一併放棄了「但水鳥是時間」變形成「淡水鳥是時間」,以及「漏像海岸線」諧音如「漏向海岸線」或者「陋巷海岸線」一類無聊到要自燃起來的可能。我像是張無忌學習張三丰的太極劍法,更像是令狐沖向風清揚請益獨孤九劍,盡可能忘記所有夏宇和擁抱之間的奧秘,然後我終於也可以寫出自己的一首……(略)。只記得其中有類似「吻別的廢墟廢墟/你是火/我是麒麟」樣的句子(這可是在孫維民《麒麟》詩集之前的作品了),但我此次並不準備展示,畢竟有朋友如此被我擁抱過之後對我不但無愛反而大加抨擊;畢竟我更害怕所有的夏宇迷讀過之後,即使一個概念上的擁抱也不願施捨我。

2002/3/4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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