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October 8, 2010

夏宇

採訪/張貝雯 誠品書店

八月初的一個週五夜晚,夏宇走上戶外的廣場舞台。與吉他手搭檔演出的歌手陳珊妮,以及席地而坐的聽眾都沒想到,就這樣遇見一向行蹤飄忽、不公開露面的詩人了。    

披灑著一頭玉米鬚髮的夏宇,笑盈盈地站在燈光裡,朗朗說起答應過珊妮參加某次現場演出卻臨時爽約,總覺得欠了一回要來還。吉他旋律與人聲再次響起時,夏宇的磁性念白也適時加入,那首變成八分鐘歌曲的詩作〈乘噴射機離去〉如咒語低低呢喃著:總會遇見這麼一個人的有一天/隔鄰的桌子/陰暗的小酒館/陌生的語言當中……

在詩與生命的旅途上

一九八四年,夏宇把廿歲以來的詩作整理成集,從送打、編排,到開本與封面設計等一手包辦,以自費出版的方式,印製了五百本私密性極強的《備忘錄》,心想會讀到這些詩作的,也就是跟自己的生命擦身而過的人了吧。沒想到這本一九八五年後就絕版的詩集,至今被人不斷影印轉貼流傳,其中的詩作不但進入多種版本的詩選,還一度出現在藝品店販賣的椅墊抱枕上(哭笑不得之餘,詩人最懊惱的不是版權問題,反而是「怎麼把斷句和節奏都弄錯了?」)。
出了第一本詩集、自認完成生命的某個歷程,夏宇離開台灣飛去了紐約,並在那個豐富多元的城市,度過一段激烈煥發、「毛細孔完全被打開」的知性歲月。「握手是不夠的,必須擁抱才行」,夏宇引用楚浮的電影台詞形容那段紐約時光。那樣的淋漓盡致,激盪出屬於青春和詩的「厭世」火花,閃耀在她背離甜蜜後的第二本詩集《腹語術》──詩人好友羅智成形容那是「抵抗現實的書」。

從女孩到女人,從厭世到玩世之作

再次自費出版詩集時的夏宇已在巴黎寫下十四行,並決定在法國定居。法國南部因空氣光線而分外精緻的景色,為她打開了全新的感官經驗:每分每秒她都在感覺體驗,因此她一直在筆記本上寫,霎時一切都變得是可留戀的,包括每個生存的片刻、當下遇見的人;不同的生命經歷也讓她自覺進入女人階段。她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在燦爛陽光下的鄉公路開車,高速駛過一排排筆直的樹木,彷彿看到文字排列成行,某種次序感油然而生,她就會在筆記本上寫下詩。
夏宇說起南法時期的家中,曾有一張長得如畫家工作檯的桌子。那時她把特大版本的《腹語術》每個1.5平方公分的斗大字體都剪下,用站立姿勢如裁縫師打版一般地剪選拼貼,叫字變成了顏色,完成了一本「完全不是思考狀態,沒有邏輯可言」的《摩擦.無以名狀》。這樣的文字實驗,特別是由前一部「厭世」詩集剪剪貼貼而成的全新面貌,構成一次不折不扣的「玩世」之作;引得當年的年度詩選編審拒收並評述為:「對既有語言規則懷有恨意,蓄意破壞,經常形成一堆無意義的文字。」 今日的夏宇坦承其中的破壞性,卻認為他們大驚小怪:「本來就是破壞,在創作這件事裡,破壞有什麼好反對的呢?」 夏宇自認,這部作品裡不合常規的語言,至今已在年輕一代的筆下見到影響,幾乎又快「合法」了。「創造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夏宇說。

絕對自由的狀態

從《備忘錄》開始,夏宇被評論者冠上「女性主義」、或「後現代主義」 的詩風。夏宇從不喜歡這些標籤,不想因此被框限、凝固成某種標本;她企圖在詩的語言裡尋找自己的聲音,遂「一直在逃跑、一直在走音」(夏宇自覺「我的詩是走音走得很準確的詩」),期間自然也遭遇不少挫敗和打擊。但夏宇形容自己是「野生野長」的創作者──向來憑直覺寫詩,不理會文化環境、也不在乎理論。「我其實到達最遠的主義,不過是『個人主義』──雖然連這個主義我也不想承認」,她說。

夏宇自認「一天只想作一件事」,寫詩時只對自己專情。對於喜歡她的詩的讀者,她其實很想說:「但願我們永遠不必對質吧?就讓每個人讀到他們能夠讀到的吧!」她要的是百分百的生活和創作自由,寧可忍受窮日子而不能犧牲這樣的原則──譬如每天醒來後,可以愛做什麼就做什麼,就是她的一種生存底限。多年以來,她總能保持每天醒來後的五、六個小時內,如小孩般好奇、敏感、清純的精神狀態,做各種不重要的事情;約莫到傍晚四、五點後,她才開始 「轉大人」出現社會性:餓了想出門吃東西,電話響起然後處理事情、赴約外出;她喜歡跟朋友聚會,也很愛看戲和在城市裡晃蕩。

摸到字的質感

夏宇相信,每個生存處境都會有一首詩對應,就像某次她在台北街頭的當舖招牌上看到「萬物可當」四字,彷彿任何一個生存情境都可以拿來交換。一九九九年出版的《salsa》,是她目前最喜歡的作品,並且認為那是一本「戀世的書」。她形容其中的詩句很「肉體」,「接近於一種皮膚的感覺,那就是我以為的肉體;但肉體不見得就是目前眾所紛紜的情欲」。文字對夏宇來說是很物質(physical)的東西,她描述自己在閱讀或創作間接觸文字,總會產生一些舒服或不舒服的感覺如癢、黏、痛等,好像摸到了這個字質感如大理石、塑膠或三夾板,那個字質感如泥土或橡皮一般。她在日常生活裡,也總會留心報紙新聞、廣告傳單、電視節目、戲劇表演的語言,從中得到語境上的反差,而知道自己寫詩的位置。「陌生的語境刺激,可以把我對詩的想像帶到很遠的地方,於是很快就可以寫出詩」,她解釋創作的靈感來源。

夏宇習慣用一種牌子叫做「黃金之書」(Livre d,Or)的筆記本(因為紙張外緣刷金邊),以粗滑筆尖、深黑墨水在紙上書寫時,她不禁有血液奔流的感覺。她曾經在住處擁有好幾張桌子,放不同的筆記本寫不同的東西(現在她則有了一張可以折疊的桌子)。她可以在幾分鐘內寫完一首詩、甚至好幾首詩的開頭,卻不信任這樣的創作速度;她需要等上一段時間,直到可以像個陌生人讀著筆記本裡記下的字句,才覺得成詩,因此讀者最後讀到的多年後印出的詩行,宛如星星在浩瀚銀河間發出的光亮。

在創作上,她最在意的是詩的語言,以及使用語言的自覺夠不夠強。她形容理想中的詩語言處於一種「極端狀態」,具有「多一點就要滿出來」 的表面張力,縱使文字非常樸素,也是分外飽滿、沒有累贅。「我的夢想就是寫出一兩行最美的中文,榮耀這個我寫詩的語言!」

穿牆而過的詩人

夏宇喜歡一個法文字“passemuraille”,意思是「穿牆而過」;她認為可以此描述一種打破界線、沒有隔閡的創作心靈。除了寫詩,夏宇也寫過數量很少的散文、劇本,並以筆名「李格弟」創作流行音樂歌詞多年。至於為什麼不寫小說,她說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最好的想法總是留給詩──我的詩如果最終也不過就是一個不耐煩不專心的人寫的詩,是自以為要出發去某地的途中因為有意或無意而闖入的各個叉路而完全地無法回到原路,我的歌就是我誠心誠意地嚮往那個合唱隊想參加並且被消滅在完美的合音裡──夏宇如此自述。

繼《現在詩》刊出夏宇過去所寫的情歌歌詞後,今年她和音樂工作者陳柔錚,以及數位另類樂團主唱和歌手合作,從被退稿的歌詞中,挑選出十三首譜曲配唱,並在歌曲間加入夏宇的詩句唸白,刻意混淆詩歌兩種不同的「文字體制」,完成《愈混樂隊》的歌本和音樂專輯。「作一個紅包場小歌星多好」,夏宇玩笑地表示。她還夢想著,在某間小酒館接受有默契的讀者點詩唸詩,並跟不同音樂家合作演出。

即興走上舞台露面、接受採訪的夏宇,是對不知覺間累積而成的拒絕姿態感到不耐(「我不喜歡某種因為『拒絕』而自動附加上的意義。那又是另外一個標本」,她說),更是進入戀世階段,跟人的相處變得自在了。嘗試繪畫與音樂性的語言實驗後,夏宇自認當前已經找到可以相信、接近心目中的詩的語言,遂能夠面對年輕時不成熟的作品,考慮起回頭修改因為不滿意而拒絕重新出版的作品《備忘錄》,讓「不完美的存在」變得稍微可以忍受,免得這樣「無限制地影印下去」。她還想著,有機會要記下寫歌時和那些發著光的歌手們相遇的故事;還希望可以寫出一本 「完全的情詩」 ──完全在戀愛狀態裡的那一種。

●延伸閱讀

夏宇。《備忘錄》。台北:自費出版,一九八四。 ──。《腹語術》。台北:自費出版,一九九一。 ──。《摩擦.無以名狀》。台北:自費出版,一九九五。 ──。《salsa》。台北:自費出版,一九九九。 ──。《愈混樂隊》(音樂專輯)。台北:愛做音樂,二○○二。 ──. Fusion Kitsch: Pomes From the Chinese of Hsia Yu. Trans. Steve Bradbury. Brookline, Massachusetts: Zephyr Press, 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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