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14, 2010

本地現實:必要的虛構 / 馬永波

1

火焰熄滅了,是清理灰燼的時候了
混亂,如果從更大的一個範圍看
便有了秩序。 沙丘統一於沙灘
風的走向,海洋也是沙丘,液體的,
時間的。 燕子密集地飛行,又散開
憑藉氣流迴旋,升高,突然進入了
來自海上的強風,像帶鐵鏽的雨點
展開傾斜的扇面。 那些線條,直立的細線
橫斜、彎曲的粗線,帶有銳度
被散步的色塊同化成一片響亮的和聲

突然降臨的新事物,在晚些時候
遭到厄惡運,但從未來的方向看去
謙虛地縮成了一個點,可以被建築師忽略
而建築則成了沙子和磚的虛構
被倒持望遠鏡的設計師,抽象成
浮在城市上空的省政府。 雜誌將季節提前
包括節日、天氣、汗水。 早上預報的小雨
遲遲未下,將傍晚的到來一併推遲
誰在推遲自己的一生? 將火焰從肩膀
抖落,從灰燼取得入骨的寒冷

燃燒就是熄滅。 在此處熄滅的在彼處
燃燒,在未來顯露出影響,但並不超出
地平線和一個逐漸縮小的窗口:一連串
在電腦屏幕上推向右上角的嵌套視窗
可以方便地放大一個,拖著它到處漫遊
直到現實的慣性為零。 像一個老鼠
尾巴上帶著夾子。 但在街上沒有人喊口號
沒有紅袖標。 只有微軟公司的巨幅廣告
在天空上不斷地推近、拉遠。 像一個方形籃筐
捕捉地球。 有深度的事物顯現在平面上

2

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左右你,要求你具有
塵世的特徵。 一個孩子在遠處瞄准你
紙板靶子在一股水柱的壓力下
慢鏡頭攔腰折下。 潮濕連接起草地和樹林
以及更遠的公路,寂靜和一個家庭的童年:
一首尚未成型的詩改變你的生理反應
到底是誰在支配誰? 它的未來
是你的身份。 你永遠不會有身份
不會將你散佈在人群中的形象收集起來
一個套一個的辦公室將你縮小為零

無論在生活還是在詩中,有些事物
永遠不會繼續,繼續的是天氣
和有關天氣的開場白,車間繼續沒活
通勤車繼續正點。 完美的一天繼續這樣開始
“天氣真冷。”“是啊真冷。”
“昨天晚上那雨下的呀,嘩嘩的。”
“是麼,我睡著了沒聽見。”“雨點有這麼大。”
另一個人插進來,“今天晚上還有雨。”
“今天白天呢?”“也有,小到中雨。”
然後看窗外重複的風景,或者假寐

晚上談到股票,江水暴漲,一些事物的
下沉和另一些的上浮。 前一天的話題
沒有得到繼續,而是重新開始了
“買'生活”了嗎? “他們交換早上的報紙
在證券版(最近擴到兩版)有他們關心的變化
我按字面上的理解,“生活是買的嗎?”
當晨報、時報、日報、周刊、晚報拍打
我的腦門趕走殘夢,我知道內容與形式統一的
數字,已經覆蓋了我們的意識。 沿途的
事物,滾雪球一樣裹住膨脹的大腦飛奔

3

本地新聞,播音員用普通話播出
那些錯過的就去讀報紙,沒有報紙的
就去聽人復述,反而更加簡煉
一具屍體輪流到眾人的口中咀嚼,它的氣味
深入軀體的各個省份。 一個讀者在高潮處
摘下眼鏡,提高了嗓音。 他們嘆服罪犯的
智慧,計算他貪污的公款可以買多少輛奔馳
多少淨使凇想到廠長一年的“額外”收入
他們立刻成了狗娘養的。 事實的普遍性來自
標準的普通話。 肇事者從車禍中偷走了輪胎

公共車上人們齊刷刷起立,行注目禮
路上的人則像一個黑色的花圈,套在殘骸上
提前舉行葬禮。 方向和距離立即成了問題
我坐在踮起的鞋跟間,我想的是
如何描述一場車禍,如何讓短暫的
進入永恆的。 在其中控制死亡的加速度
用語調,分行,標點。 怎樣使不在場的
成為在場,讓時間倒回去。 但裡面顯然
沒有靈魂的位置。 因為無法想像靈魂
在猛烈震動中,是依物質的慣性向前

還是依照上帝的引力向上,像潛泳的人
雙手高舉浮向大氣層表面。 靈魂是什麼?
靈魂和體重是什麼比例? 如果一個人
在物質的包圍中手足無措,並且欣賞
這種手足無措,那是不是靈魂在作怪
靈魂是使麵團發酵膨大的東西嗎?
本地新聞,電波在空中穿梭,唾沫和鉛字
染黑的粗大手指,塞入耳孔,挖掘
大西洋像半片報紙旋轉著吸入抽水馬桶
讀隔天報紙的人,感到自己面目陳舊

4

上帝坐在電腦前旋轉,熟練地將事物
轉換成符號。 每一實體都由對應法則
投影在另一空間。 黑暗的機器內部
一顆疲憊的螺絲鬆動,一粒沙子顫抖
磨損著心臟。 生活不允許的
便在電子遊戲中實現,這一點
電腦與詩歌作用相同。 我愛這一行啊我愛啊
時代沒有為我們準備一個特洛依
但給了我們更好的:奔騰,英特爾
它是“英特那雄那爾”的縮寫嗎?

國際互聯網絡,將病毒的革命激情
以光速傳播。 雲彩堵塞了每一個巷口
科學中蘊藏著人類無法預測和把握的因素
人最終將被自己的創造物所左右。 “看來
你對你的專業並不怎麼在行。 ”在藝術中
含混產生無法預期的意義,是必要的
這與科學不同。 “我知道,我分析報表、曲線
雲南的地震和領袖的逝世,股票需要理性
這與藝術不同。 ”知識並不能使人幸福
股票大廳將理性的人旋轉成直覺的人

“這太消極了。你的特長應該能帶來點什麼
稿費高嗎? 是一下子把一生的錢都掙完
還是慢慢地掙? 跟他們混混! 找點兒門路。 ”
跟誰混? 除了錢,人們已沒有共同的話題
傾聽者狡猾的眼神,像一條時時要溜走的魚
兩個平面上的物體產生磨擦,一個平面
則產生碰撞。 譬如兩個人戀愛,先碰思想
後碰身體。 冰塊磨擦後留下談話的融水
一場無聊的談話是暴露了雙方的愚蠢
使一個抽象的人還原成具體的人

5

崇高的虛構原則統攝一切。 更多的時候
你感覺不到現實,只在某些時刻它才顯露
像露出木板的銹釘子那樣固執,比如
分房子、漲工資、評職稱、孩子入學
金錢和權力虛構了現實,你只好去虛構詩
你可以這樣下去,至少落得為藝術獻身
可孩子是無辜的。 在個人自由與責任之間
一個洩氣的皮球被踢來踢去,越來越癟
把一切寫到詩裡也仍是個紙老虎
經不住風吹雨打,更經不起火燒

錢,錢,錢! 錢每天都在漲價
一首詩可以買二十元,現在只能買十塊
畢肖普說詩是老式加拿大元的一幅素描
白色,灰綠,或鐵灰。 我覺得它更像漫畫:
隱喻和象徵修正口語,抽象歪曲具象
捲心菜和蕃茄的價格天天在變,像天氣
小販和顧客寸土必爭打拉鋸戰
一方疲軟另一方就堅挺。 但最堅挺的
還是美元。 老人重疊的側面像被反复張貼
去市場做應用題的小學生面目模糊

現實是天文數字,你是小數點
如何與之對抗? 你甚至找不到它的巢穴
現實的局部就能把你壓垮,比女人的局部
還可怕。 持放大鏡的現實主義把局部反映
成整體,持望遠鏡的浪漫主義則蔑視現實
一個觀察者如何能看清他置身其間的東西?
對現實的態度將廣場上的人群分開
塑料袋裹著鮮花的屍體飛上雲層
以出口鳥糞為生的島國臉孔蔓延到頭頂
主張虛構的人本身就是個幻影,只是佯裝不知

6

因此請允許我虛構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把它放在二十世紀一家虧損的工廠
十三樓一間臨江的辦公室,一個中年人
沉悶的愛情。 不是在公園,也不是
在慾望的舞池裡旋轉、放屁,在鱈魚身上
踐踏大海,或者天堂在一個詞中越升越高
這需要耗費我半小時的集體時間和個人激情
包括中間喝水上廁所造成的停頓
他在遲疑的跳棋上看似無意地碰她的手
身體裡的寒冷促使他握住它,“你冷嗎?”

她的手像一條溫暖的小蛇反纏過來
(她剛分配來的時候坐在他的身後
不停地可憐他,還有他不合時宜的詩)
她窄小的臀部讓他感到命運的吝嗇
他開始昇華,為他的怯懦尋找藉口
“不要以為生活可以無休止地進入,
到我這個年紀,才懂得愛情不是遊戲,
而是人性的尺度。 ”他引用別人的句子
玩味幼稚的感覺。 “我們不該這樣。”
她起伏的化學臉拍打他的道德感

“我們寫信吧,那是唯一值得珍藏的東西。”
兩年過去她還是那麼瘦,除了某些局部
在增厚。 他更加愛她,把它當作青春
的尾聲而不是插曲,用身體培養一個
無奈的老人。 他們沒有告別也沒有信
他更像一個導師,陪她走過青春的煉獄
把她交還給幸福的婚姻。 世界奪走了
他最後一根稻草。 只留下無聊的記憶和
內臟形狀的痛苦。 現在他寫下這些
彷彿寫下別人的故事,彷彿他自己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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